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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時間過了多久,我不知道,反正,我的腳已經被我坐得麻木了,我一會兒把屁股放在左腳上,一會兒把屁股放在右腳上,但是我的腳還是麻木了。

  我媽他們好像對我的悔過表現非常不滿意,甚至可以說永遠不會滿意。眼看一時半會兒從我嘴裡得不到他們想要的材料,他們開始自己說話了。他們讓我好好想想,說你一個大妮子,跟一個大小子,兩個人一起出去兩三天,一起吃一起住,還能不出事,不出事那就怪了!

  我姥娘說,大癢,你姥爺的人讓你這回丟完了,你姥爺是院長,縣城裡誰不認得,你這死妮子咋能做這事,你真把我氣死了!

  我媽說,你太不要臉了!大癢,你才多大呀你,你就想跟人跑,你這賤法子跟誰學的,你這賤骨頭隨誰?

  我媽說這話好像有所指,目標當然是我姑,我姑當年就是自己跑到牛家來的。這一點我想我姑也能聽出來,但是我姑沒有和我媽頂嘴,我姑一句話沒說,低下頭來回味我媽話裡的意思。我姑那麼聰明,一定能想到這一點上來的。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二癢。二癢這死妮子這時候正盯著我,她一定也覺得我丟了她的人,要不然不會像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二癢靠在裡屋的門邊上,顯然是局外人,但是她好像也不僅僅是看客,她也在表達一種對我進行懲罰的意思,只是她不說話而已。二癢這時候已經差不多有我高,肩膀已經超過明晃晃的門把手上面一大截兒,能看出來是個美人胚子了。那時候她那兩隻大眼睛裡深不可測,看得我有點不自在。

  三癢也出來了。三癢對我還是比較友好的。這時候的三癢剛剛上小學,有點半懂不懂的,她看見一家人都對我生氣,有點不知所措,但也要發表意見。三癢跑到我姥娘懷裡,問我姥娘,大姐為啥跪著?我姥娘沒有打算回答三癢的問題,讓她到裡屋寫字去。三癢不幹,非要我姥娘回答她的問題,我姥娘被三癢纏得不耐煩了,說,大癢,她不要臉!不要臉就要罰她跪著!

  三癢對「不要臉」三個字的理解不太明確,認為我沒洗臉,所以就不要臉了,但對我所挨的懲罰有點畏懼。三癢說,姥娘,我天天洗臉,我要臉,我不跪!我姥娘在三癢的頭上拍了拍,表示對三癢的讚賞,也算打發三癢,然後繼續參與對我的審問。

  我半跪半坐在我家人的怒視中,我的家人可以限制我的行動,但限制不住我的內分泌。我的體內一泡熱尿悄悄到來,並且越來越急。我想說我要尿尿,但是我沒說,我不好意思說。我現在不僅要抵抗雙腿的勞累雙腳的麻木,而且還要努力控制一泡急尿。我坐立不安,不停地扭動身體,在我家人的眼裡可能有點搖頭擺尾,有點死不要臉,有點搔首弄姿很不正經。這一點對他們來說正好是火上澆油,我媽被激怒了,又沖上來對我一通沒頭沒臉地揍,身上的疼痛轉移了我對尿的控制,尿一下子沖了出來。

  我輕鬆了許多,我也恨了許多。

  我姑在拉開我媽時發現了我尿了褲子。我姑跟我媽小聲說了,聲音雖小,但足夠一家人聽到,我媽不動手打了,開始動嘴罵,我姥娘站起來對我尿褲子的事實進行確認,我姥爺說話了。

  我娘爺說,好了,下不為例!休息,明天上班。

  我媽見從我這裡得不到她想要的東西,就要去找姓單的去算帳,說都是那個壞小子把我帶壞的,要去告他。我媽好像一時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聲音很大,我姥娘愛面子,怕左鄰右舍聽去了,就把我媽拉回來,然後勸止。我當時並不認為我媽會去找單偉他爸,因為這事說起來跟單偉他爸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媽不喊了不罵了,但又開始數落我,我爸說,不早了,睡吧。明天再說。

  我姑說,大癢跟我回去,換衣服。

  我媽馬上反對,說,再到你那去,我這個妮子就白養了。

  我媽這話已經挑明瞭對我姑有意見,她的意思是說我大癢之所以出這事,我姑要負責任。我媽是那種要找人負擔罪過的女人。我姑當然明白我媽的意思,不明白我媽的意思,我媽一定會說得更明確,直到我姑明白為止。

  我姑聽了我媽的話,一下眼淚出來了,一句話沒說,摸一下我的頭,就走了。

  說實在的,我是願意跟我姑一起走的,因為和我姑在一起比和我爸我媽在一起自由。我姑走了以後,我被我姥娘帶到裡面換衣服,在陪我換衣服的過程中,我姥娘一改原先的態度唱起了白臉,輕聲慢語地問我到底跟姓單的小子之間有沒有啥事,我姥娘這時候為了儘快讓我說實話,不妨說得直截了當,問我和姓單的小子睡了沒有。對我姥娘那種伎倆我有所領教,她其實和我媽關心的問題一樣,她們很想知道我和單偉睡了沒有。

  我是這樣對我姥娘說的。我說,你說睡了就睡了!

  那天夜裡,我媽像神經病一樣,一會兒跑到我的床前,一會兒跑到我的床前,每一次來都要問同一個問題:「到底跟單偉那個沒有?」

  我不想回答我媽的問題,我已經有點煩她,有點恨她,有點不想見到她。

  我媽並沒意識到這一點,依然對我不依不饒,見我沒有任何反應,就把手伸進被子裡,咬牙切齒地擰我,擰我的大腿,擰我的肚皮,擰我的下身。作為女人,我媽知道我的要害在哪裡,所以,她專門攻擊我的要害。我媽就是我媽,我媽是電影院門口查票的。

  不管我媽怎麼擰我掐我,我一聲都不叫一聲都不吭,能躲就躲,躲不過去就承受著。我想我媽理解了我的沉默,並有可能打算戰勝我的沉默,這樣的戰鬥最容易發生在女人之間。我的兩隻手和我媽的兩隻手,在被子裡面像耍雜技一樣對抗著,像太極推手一樣較量著,像兩張女人的嘴一樣爭吵著……

  我那一夜一下子懂得了好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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