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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雲深:

  見信如晤。

  寒冬來臨了,很多地區開始下起了雪,意味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將面臨著更為艱難的日子。

  難民營裡很多人長期被饑餓與疾病困擾,因為得不到最基本的醫療保障,所以免疫力變得低下,身體無法抵抗住寒冬,就這樣離去。(這邊的醫療系統很多都已被摧毀,醫療問題十分嚴峻,僅僅我們提供的國際醫療援助遠遠不夠,所以很多時候,醫生們只能無奈地選擇優先為武裝衝突下受傷的人保命,病人就醫變得格外困難。)

  入冬後,醫院裡湧來更多的病人,老人與小孩占百分之七十。他們滿懷希望地來,以為進了醫院便會得到痊癒,可很多人,卻沒有機會再走出醫院。

  我在這裡短短幾月所目睹的死亡,比我這一生所見都多。很多個夜晚,我從醫院走回宿舍的路上,走著走著眼淚就流出來了,自己完全都沒感知到,伸手一摸,才察覺到自己在哭。

  雲深,在這裡,生命的脆弱與無力,被放大了無數倍。

  我似乎每次都在跟你說一些難過悲痛的事,我知道這樣的情緒也會讓你心裡難受,對不起,請原諒我必須有所宣洩,除了你,我不知還能跟誰說。

  好了,還是說點開心的事情吧。

  前幾天營地送來一個即將分娩的孕婦,情況緊急,可我們這裡並沒有設婦產科,也缺乏安全保障的生產環境。大家都很著急,最後決定由我來為她剖腹,這個決定實在有點瘋狂,我做過很多大手術,可從未為孕婦接生過。但我們別無選擇,那是兩條人命啊!

  手術其實並不是多複雜,但說真的,比我以往做過的任何複雜大型手術都更讓我膽戰心驚。還好,最終手術順利,母女平安。

  當我親手抱出那個小小的身體,當我聽到她第一聲啼哭時,我心中湧起無法言說的喜悅。

  新生是喜悅的,然而她將來的生活呢?我不敢想下去,只希望,這個小小的嶄新的生命,將來能夠在平靜、祥和,沒有轟炸,沒有槍聲的天空下成長。

  雲深,夜已深,我要去睡了,明天,又將是無比忙碌的一天。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我也,很想念你。

  他望向窗外,思念如同夜空中正在飛揚的片片雪花,源源不絕。

  他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她之前在心中所說,因為心有想念,隔著萬水千山,也不訴離殤。

  他動過讓Leo幫忙尋找她的地址的念頭,想要寫信給她,可想了想,到底作罷。他每天所生活的世界,充滿了算計、廝殺、爾虞我詐,另一個部分,就是身體的病痛,這些東西,他不想分享給她,她承受的已經夠多了。

  而在這個不喜歡卻不得不為的世界裡,收到她的來信,是他最大的快樂。

  立春那天,她的第五封信如春風,如約而至。

  雲深:

  見信如晤。

  我換了營地,從敘利亞的北部邊境地區來到了約旦東北部城市藍慕沙。我收到了Leo的電郵,他說你很為我擔心,這裡尚且安全,組織在開展工作時,會盡最大力量保護工作人員與病人的安全,請勿擔心。

  今天想同你分享一件開心的事情。

  是這樣的,為我們營地開救護車的年輕司機馬利克在苦苦尋找了五個月之久後,終於找到了與他在逃難時走失的未婚妻。

  馬利克與未婚妻伊曼青梅竹馬,一起在一個小鎮長大,兩人原本預計在去年冬天結婚的,哪知戰事蔓延到他們的家鄉。他帶著父母與女友一家,混在大部隊裡穿越邊境,往鄰國約旦逃亡。他們需要長途跋涉,穿過無盡的山林與沙漠,除了忍受饑餓與寒冷,還要時刻警惕夜晚的轟炸。

  馬利克說,那個深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始終不清楚,精疲力竭在樹底下睡覺的逃亡人群忽然騷動起來,發出恐慌的驚叫聲,然後四散亂跑,漆黑的夜色裡,什麼也看不清楚。他被騷亂的人群驅使著往前,走了很遠,才發現自己與女友一家失散了。

  之後他四處打探,尋找了很久,可想在慌亂中自顧不暇的逃難人群裡找到一個人,真的如大海撈針,他最後與父母先一步來到了約旦。他以前是一名貨車司機,會講一些英語,因此應聘成為了我們營地的司機。我的同事講,他特意向組織提出一個請求,就是希望我們的巡診車穿梭在各個難民營時,能幫他打探一下未婚妻的下落。

  我看過他未婚妻的照片,一個瘦瘦黑黑卻有著明朗笑容的女孩,她站在他的大卡車邊,手中提著飯盒。他每天都把這張照片揣在身上,見到人便問,你見過這個女孩嗎?她叫伊曼,是我的未婚妻。

  雲深,每次見到他這樣問人時的場景。總是讓我想起那一年,我們在新西蘭蒂卡波看過的那部電影,我想你一定也還記得,電影中的女孩莫名失蹤,她的愛人之後就踏上了尋找她的旅途。我問過你,如果有一天我失蹤了,你會不會也不顧一切地去找我?這個答案,當我看到你出現在撒哈拉沙漠的照片時,就已得到明確的答案。

  人生而孤獨,是獨立存在的個體,我們與世界的聯繫,不是別的外物,而是我們身邊的人。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意外、災難在發生,生命是如此脆弱,一個不留神,就消失不見。那個時候,能證明我們在這世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是記憶,是身邊人對我們的記憶。

  我覺得伊曼真幸運,我覺得我自己也是多麼的幸運。

  因為被人惦念,被人記得。

  後來伊曼是在一個很遠的難民營被找到的,她患了痢疾,很嚴重,她被我們的巡診醫生帶回了醫院。馬利克見到她的時候,一個那麼高大的男人,眼淚「嘩」地就掉了下來,上前緊緊擁抱住伊曼。

  馬利克說,不管伊曼是健康還是身患疾病,他都想要跟她在一起,就像過去二十多年的歲月一樣。

  這樣赤誠純粹的愛,令我深深動容。

  雲深,我一切都好,只是此刻,特別、特別地,想念你。

  祝好。

  朱舊

  他的辦公桌對面,坐在椅子上的喬嘉樂微微皺眉,臉上有一絲等待的不耐煩,她看見面前的男人,忽然微微笑了,神色非常非常溫柔。

  三分鐘前,自己與他的對話忽然被敲門聲打斷,有個女孩子將一封信送到他手上。他竟然終止了談話,當著她的面就拆開了那封信,低頭認真地看起來。他看信時的表情跟之前呈現在她面前的冷峻完全不一樣。

  「傅總。」她忍不住出聲打斷他,「你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情?」

  在此之前,因為傅西洲的關係,她是知道傅雲深的。傅家名正言順的嫡孫,與傅西洲水火不容。但這些,跟她有什麼關係?她痛恨傅西洲,也討厭傅家的任何人,就是因為這些豪門恩怨,因為他們心中的欲望、爭鬥,姐姐才會遭受那麼悲慘的事。

  傅雲深將那封信仔細地疊好,放在抽屜裡,抬頭對她說:「我們繼續。」

  他將桌子上的一封請柬推到喬嘉樂的面前:「喬小姐,想必你對這個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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