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我要逆風去 | 上頁 下頁
九四


  那天,丫頭如常地下班回家做好了晚飯。這天幼稚園組織孩子們看電影,會由老師送孩子們回家。可走過了飯點孩子還沒有回來。她著急起來,在廠區內外找了好半天。兒子的老師急匆匆跑來找她,領著她趕到醫院。員警等在手術室外,把情況簡短地告訴了她。

  孩子們回家時,經過工廠廠區前的十字路口,有輛桑塔納失控了一樣沖過來,軋傷兩個孩子。

  丫頭在手術室外一直坐到天黑,手術燈終於滅了,醫生走了出來對著所有人搖了搖頭。

  孩子彌留的時候,張著小口,只微弱地說了一句話:「媽——媽,我想爸——爸。」丫頭陪了孩子整整兩天,不吃也不睡,整個人幾乎已經木掉了。一直到孩子沒有了任何氣息。她癡癡地望著孩子,俯下身抱起孩子,把臉貼在孩子冰冷的面孔上。

  她決定休個假,把孩子的遺物整理了一遍,又去了上海。在繁華大上海,她已經不像當初那樣無助,她在這幾年裡積攢了一點存款,也交了些能幫上忙的朋友。她費了些周折找到了小榮的新地址。

  那是一個老式石庫門區,用上海人的話說,還屬於上只角。蜿蜒的弄堂,讓她分不清從哪裡進去可以找到她想找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飄過來,嬌憨而稚嫩地叫著:「爸爸,爸爸。」

  丫頭躲到了房檐下,從另一條弄堂裡駛出一輛自行車,年輕的父親推著自行車,前頭載著小女兒,身邊跟著美麗的妻子。

  他的妻子問:「為什麼要我們一起去挑轎車?你自己看著辦吧。」

  他答:「還是你看看,你覺得好,我們就買。」

  弄堂口有綁絨線的老婆婆,扁著沒有牙的嘴對這一家人說:「你們好福氣啊!」

  年輕的父親上了自行車,等妻子坐好了,才飛也似的沖出了此地。

  丫頭從房檐下出來,站到了太陽底下。

  她想起來這個年輕的妻子好面熟,好像在那座田埂間的工廠門口見到過,當時小榮穿著西服,還戴著大紅花。

  原來她是他的妻子。

  丫頭抬頭望望太陽,太陽都不能讓她的全身暖和起來。

  她在這條弄堂附近徘徊了好幾天,住在附近的小旅館裡,甚至還買了一輛二手的自行車。她每天都悄悄地跟看小蓉。

  他們每天清晨六點半起床,七點帶著小女兒出門,到馬路對面的小吃店吃早飯。早飯很豐盛,有白粥、油條,還有生煎。然後妻子留在家裡做家務,小榮則用自行車載著女兒去幼稚園,然後自己去上班。他上班的地方就在丫頭去過的那間工廠,門房裡的老頭叫他「江科長」

  小榮工作時,丫頭會在工廠旁的稻田埂旁坐一天,對著碧藍的天金色的稻田發一整天的呆。

  工廠裡的工人在午飯後會出來放鬆,丫頭聽到他們聊天,他們說:「江科長不管怎麼說,也只是老廠長的女婿,老廠長還有兒子,這廠子將來歸誰,難說!」

  丫頭用手捂住了面孔,心中不辨悲喜。

  小榮下班以後,會先去幼稚園接小女兒,再在路邊的小吃店裡給小女兒買一個雞蛋餅,小女兒會吵著要優酪乳,他就很聽從地買了優酪乳。

  這是一個很疼愛孩子的父親。丫頭心酸地想。小榮從小就父母雙亡,原來他會把全部疼愛都給自己的孩子。

  到了第三天,小榮沒有去上班,他去了一間工廠,然後開出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丫頭跟不上小轎車的速度了,等她騎回到那條弄堂口,黑色小轎車已經炫耀一般地停在路邊。

  小榮送了兩位朋友出來,丫頭認出來其中一位就是小虎。

  小榮和小虎關係還是這樣的好。從漠河到上海的關係,他想維護的,還是可以維護得很硬,他想拋開的,也可以硬起心腸拋開。

  丫頭感覺冷,她想跟蹤些什麼呢?她又能再做些什麼呢?她把自行車又賣了,打點好行李,去火車站買車票,路過一家洋速食門口時,有很多人在排隊。她記得她的小兒子一直渴望可以吃一頓這樣的洋速食。她沒有很多錢,沒有辦法滿足兒子的願望。她想,她應該替兒子嘗嘗這頓洋速食的炸雞是什麼味道。

  店裡的客人很多,丫頭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拼桌。年輕人有很好的賣相以及和善的神情。丫頭看著覺著他面善。他大口吞咽著漢堡,吃著吃著就流下了眼淚。

  丫頭怪異地又望瞭望他。她想了起來,在小榮的弄堂口和小虎在一起的就是這個男人。她遞了一塊手絹過去。

  年輕人轉過頭來,能看清眼前女子的臉上有一種少見的、絕倫的神采,眼睛裡滿滿盛著的都是憂傷,他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意思。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話,他說他的兄長代表中國新興的企業家去美國參加研討會,大巴在沙漠區翻了,他很想念兄長。

  他說著說著,發現坐在身邊的美麗女子哭了,而她眼睛裡的憂傷滿滿沸騰起來,漸成了火焰。

  丫頭在胡思亂想,這今年輕人有個工廠,這個年輕人認識小榮,她沒有了父親,也沒有了兒子,在這個淒冷世界裡等於什麼都沒有了。

  走出速食店時,她對年輕人說:「我一直想找個工作,你能不能幫幫我?」

  江湖捧起茶杯,茶杯裡只剩下茶葉,一滴水都不剩了。

  她牽掛已久的因由,她也早知道會是一道霹靂,把她的世界劈得支離破碎。

  她捧著茶杯的手不住顫抖。

  而洪蝶繼續說道:「我後來又去老家查過當年的卷宗,江榮的名字列在證人一欄。我給小榮找再多的解釋也全部都成為泡影。」

  江湖抖著雙唇,問:「當——當你再出現在我爸爸面前的時候——那——那——」

  洪蝶抿唇一笑,「叫江榮的時候,他見到我都不皺一下眉頭;叫江旗勝的時候,他見到我又怎麼會動容?此去經年,江湖風浪早就把他的狠心腸煉成了石頭。他走私、賄賂、陷害、殺人,每一件事情都幹得利利落落,何來良心上的不安?從他出賣了我爸爸,並且為了脫身置我爸爸于死地的那一天開始,從他在和我上了床以後,轉頭就把我當成妓女向派出所告發的那一刻開始,江旗勝就在梟雄之路上一路順風了。」

  江湖說:「他見到了你,然後——然後——你們就——」

  洪蝶蹙了蹙眉尖,「他重新遇見了我,舊情複燃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而錦上添花的是,我是徐風集團的副總裁,我的丈夫在多年前就得了癌症去世了,如今的我孑然一身。他在我身上投資多少又能收益多少,他心裡早盤算明白了。他甚至打過你和徐斯聯姻的如意算盤。利益不嫌多,是江旗勝一貫的操守準則。只可惜那時候徐斯心不在此,只是敷衍了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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