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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高屹說:「早點回家吧。」

  「那你呢?」

  高屹把海瀾的遺像取了下來,說:「我明天開始會放個長假。」

  「也好,你太辛苦了。」

  這一晚,江湖把紙箔全部燒給海瀾,才回到家中。近一年來,她又沒法在晚上安然入睡了,她從自己的房間,踱到父親的房裡,抱著抱枕,蜷縮在父親的床上,昏昏沉沉地才眯了一會兒,就被電話鈴聲驚醒了。

  電話是嶽杉打來的,她在那頭說:「江湖,你讓我查的事情有點眉目了。」

  江湖的昏沉被遽然驅散,她猛地坐起身來,猝然的用力不禁讓自己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她急急地喚了聲,「岳阿姨——」

  那頭的嶽杉答:「當年環宇利都一案裡,代表國內央企表示收購環宇金融在澳大利亞房產的辦事處就在香港。」

  江湖慢慢地幾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當時高屹設局讓你爸爸入局,還有兩個重要的助力。當時利都百貨計畫以高價向環宇金融出售香港的百貨大樓和附帶的寫字樓,其中75%是用換股的形式交易,環宇金融用自己的股票作價售給利都,餘下的才用現金支付。如果環宇本身的股價穩定,利都雖然冒了些風險,但也未必賺不到利潤。因為環宇金融在澳洲主要投資房產和畜牧業,股價一直很穩定。」

  「你爸爸收到這個內線交易的資訊時,還沒有貿然出手,但是這時候四水市政府重新討論了紅旗集團的股權問題,方墨劍答應你爸爸再幫忙談個確切的金額,但是金額還是比較大的。就在這個時候,有央企想要購買環宇在澳洲的房產作廠房自用,出價頗高,進一步哄抬了環宇的股價。」

  「一開始,市場因為這個利好消息喧嘩了,利都的股票被炒得很高,有人因此賺得盆滿缽滿。你爸爸就坐不住了,我在當時勸過你爸爸謹慎,誰知道他像著了魔一樣根本就不聽我的。他一入局,整個情勢就急轉直下了。我們都知道的是高屹當時代表利都,和環宇的相關代表一起向香港的監管機構說明兩家的換股計畫,只有環宇金融肯擔保合同的作價金額在三年內不會滑落,利都才會簽下這個買賣協議,如果環宇的股票下跌了,損失的這筆數額,利都有權向環宇追討,這樣利都的董事會就很難同意簽訂合同。這個時候,偏巧金融風暴襲來,澳洲房產迅速貶值。所有事情一起發生,趁這個時機投機的大戶全部損失慘重,你爸爸也不能倖免。」

  江湖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氣息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煞是難受。

  「江湖,那家央企駐港代表處的負責人,從前是徐風投資的高層,洪蝶的心腹。就是他和環宇接洽購買廠房的事情。」

  江湖整個背都挺直了,意料已久的涼氣從腳心緩緩貫入。所有發生過的事實如同她所猜測到的一樣,會像車輪一樣,一輪一輪滾到自己的面前,再重重壓到自己的心上。她狠狠地呼出了一口氣。

  嶽杉繼續講道:「紅旗集團旗下的投資公司和沈貴合作的專案也有協力廠商入股,那家公司註冊地在香港,法人也是洪蝶。」她問江湖,「孩子,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我去查洪蝶的事情?在原來的整宗事件裡,我都不知道存在洪蝶這麼個人,是不是她一手策劃了這些事情?我現在都懷疑四水市政府向你父親松了口,答應讓你爸爸增持股份也和她是脫不了干係的。」

  江湖支吾無言。從央求岳杉重新整理紅旗集團的財務資料,重新查詢父親過往的那些投資的項目開始,她就一直在矛盾,在猶豫,是不是將知道的懷疑的統統毫無保留地告訴嶽杉。

  這樣一個嶽杉,為了江家父女,可謂不求任何回報地付出了。

  可是,她又該怎麼說呢?她知道的那麼一星半點,同現今查出來的這些資料聯繫起來,簡直是有如驚濤駭浪一般的過往。一個浪頭過來,足以將嶽杉在心中建立的二十餘年的江旗勝的豐碑一把推倒。

  不可以,她不能夠這樣做。江湖的掌心冒出了細汗,她閉牢嘴,不發任何聲音。

  而嶽杉繼續說道:「江湖,你這孩子,唉,當你找我去查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心裡就有數了。你對你的爸爸,唉,不管怎麼說,不管你爸爸曾經做過什麼,他對我來說,都有他特別的意義。」

  江湖難過地喚道:「岳阿姨。」

  「我進紅旗集團的時候,你爸爸才三十多歲,風華正茂,雄心萬丈,事業剛剛起步。我的丈夫是個不成器的酒鬼賭鬼,把我每個月的工資都花到了麻將桌上。有一次我不肯給他錢,他揍了我一頓。第二天,我帶著臉上的傷上班,被你爸爸看到了。我不知道他從哪裡知道我家裡的事情,他找到我老公,給了我老公一筆錢,對我老公說:『是個男人就不應該拖累老婆,如果再讓我知道你打老婆,要你好看。』」

  「就因為你爸爸這樣一句話一個動作,我決定再難也要離婚。我鼓起勇氣,終於贏回我的自由身。後來你媽媽去世了,他沒有再婚,一個男人帶著你這樣一個小女兒,過日子難免是辛苦的。江湖,我對你爸爸真的沒有任何的癡心妄想,我只是覺得這個男人這麼有本事,卻又能對你媽媽做到這一步。你媽媽真是一個幸運的女人。」

  「後來,我爸得了腦梗塞,我弟弟又在美國留學時在校園槍擊案中被流彈掃到腿部,傷情很嚴重,醫生要他截肢。治療費住院費和兩頭奔波的旅費讓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你爸爸很慷慨地出了醫藥費,還為我聯繫了美國的醫生。那時候我是真的想過以身相許來報恩。我也這麼做了,我在他的面前,把外套脫了,他卻輕輕為我披上,我還記得他對我說:『嶽杉,你不是那種隨便玩玩的女人,就不要輕賤自己。我沒有辦法給你想要的名分和感情,就不能來占你的便宜。』」

  「是的,江湖,你爸爸他不占我的便宜,對我來說,也許是我的遺憾。我再也無法回報他為我所做的一切,可我記著他,我記著他一輩子。」

  江湖握著話筒,只帶著千般的幽怨,萬重的惆悵。她望牢相片內的父親,英挺的男人在年輕時候,面對柔弱女子的困境伸出援手的無意的英雄之舉,就羈絆了女人的一生。

  江湖十分的於心不忍和愧疚。

  嶽杉又是重重歎氣,她說:「江湖,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的心情我明白。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難,特別是感情,我知道你心裡的結。你和徐斯——我只希望,你可以真的讓自己好過一些。你因為徐斯不忍心親自來查這些事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還知道一些事情,你不告訴我沒有關係,因為對我來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影響不了你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已經走了,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一切都不能改變了。可是,孩子,你接下來怎麼辦呢?」

  江湖哽著聲音答:「阿姨,您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我是知道的,理解的。也許,我也會像您這樣。」

  嶽杉難過地在那邊流下了眼淚,她的聲音也顫抖起來,「江湖,你不應該承擔你爸爸留下來的壞影響。你去國外吧,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時過境遷之後,一切都會好的。」

  江湖的淚跟著滑落下來,她未曾體會過這樣一份無私的關愛,全心的付出,根本不奢望回報,更加不會怨懟。這個女人,對她,對她的父親幾乎是付出了一生最美的年華,而根本不在乎父親所做過的一切,只將父親最好的一面保留在心中。

  她哭了出來,講:「岳阿姨,謝謝你,謝謝你。」

  掛上了嶽杉的電話,江湖伏在床上哭了很久,外頭明明明月當空,可映入室內,卻是一地死灰,沒有半分的光彩。

  她的整今生命,從看到洪蝶手上的那只手鐲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滿顆心內充滿了猜疑、埋怨、憤怒、猶疑、悵惘、愧疚,最後痛徹心扉的是,身為江旗勝的女兒,她竟然找不到立場讓自己能找到一個確切的出口,把這些情緒全部發洩出去,只能把頭埋進沙子裡,不斷地回避。

  嶽杉為她打開了這個出口,用的方式,說的話,讓她自慚、矛盾、難堪到了極致。

  她盯著窗子,她就是這麼怯懦,不敢明明白白地打開這個窗戶,管它是怎樣一個不堪的真相,應勇敢地探出頭去看個究竟。

  江湖跑進了衛生間,用涼水狠狠地把臉面沖刷,冰涼的痛感能鎮靜她的神經。她抬起頭來,望著鏡子內的自己。

  那眉那眼,承自父親,有父親的堅毅,可是一看到父親的影子,她就會猝然地避開雙目。

  她自問:「爸爸,如果是你,也許不會有我這些煩惱,對吧?」

  自然無人答她。

  她自答:「爸爸,我做不到,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總是要面對這一切的。」

  江湖回到房裡,翻開手機,找到通訊錄,往下翻到H行,找到了洪蝶的號碼。

  這時是夜裡三點半。江湖看好了掛鐘,理智地把手機停在這一行,拉了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在手機上設置了鬧鐘,設成了清晨七點半。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做了個深呼吸,對自己說:「不管怎麼樣,一定要一個了結了,我不可以再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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