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你遲到了許多年 | 上頁 下頁 | |
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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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我打給她的!」利永貞突然覺得眼睛發酸,「她才去我家住過一次,以後再也不會去了吧……再也不用我定好鬧鐘,跑出來陪她吃早餐了……」 封雅頌解開安全帶,探身過來,將利永貞的腦袋攬進胸口:「我要是說我陪你吧,你又要說我想得美……」 「你說吧,我保證不說你想得美……」 利永貞把濕潤的眼睛在封雅頌的皮衣上印了又印。 人說潑婦有三寶,一哭二鬧三上吊。雷暖容倒是從來不會去上吊,只是哭鬧,非常珍惜自己的性命。她哭鬧一陣子,便睡覺來養精蓄銳。睡醒了再哭鬧一陣,間歇吃些粥水。艾玉棠只當她是重回斷奶期,時而溫柔地勸,時而強硬地說,要將邏輯慢慢地再次灌輸到她腦中。 逐漸雷暖容也不得不接受現實——沒有奶了!再沒有奶了!請和成人一樣,吃五穀雜糧。 雷家的親戚們聽說她們母女倆決定搬到蒙特利去,並沒有勸阻,也沒有相送,無聲無息。這更堅定了艾玉棠離開的決心,竟主動要求雷再暉快一點,再快一點辦理手續。 鐘有初走後,雷再暉也開始感冒。他知道是她傳染,可是更像她留了一點什麼在他這裡,就像她印在他臉頰上的那個吻一樣,都是甜蜜。 「事情還順利嗎?」 「很順利。」 他們常常在晚飯後通電話,一說就是兩三個小時。每次都是雷再暉打過來。也並不是說天天都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不過瑣碎,問問生活情況,聽聽聲音——他的聲音在電波里十分醇厚而沉靜,她的聲音有些溫吞而輕脆。 第一天接到電話的時候,鐘有初有些吃驚,又有些甜蜜,接起來不知道說什麼,還是雷再暉問她最簡單最樸實的那個問題:「有初。吃過飯了嗎?」 鐘有初老老實實回答:「吃過了。你呢,吃了嗎?」 「嗯。」 彼此的動靜在電波里穿梭來回,時間在默契裡走成一塊一塊的留白。她聽見他那邊在沙沙寫字,他聽見她那邊在走來走去,又聽見有貓放肆地一聲聲地喚,她便走到門邊探望:「咦,貓跑進院子裡來了。我要掛了。」 雷再暉走向套房的窗邊,一抬頭便能看見高高懸於都市上空的月亮。 看得見的明月離他這樣遠,看不見的紅塵離他這樣近:「不要掛。」 鐘有初頓了一下,走進廚房,單手拿出剩飯缽,拌上肉湯,開門出去。 「咦,帶你女朋友來吃飯嗎?」那鼻頭上一點黑的貓兒,摟著另一隻花斑貓,好整以暇地坐在院子中央,等著鐘有初上菜,「等一下,我去剝根火腿腸。」 過一會,鐘有初投降:「我好佩服你。我已經舉不動手機了,而且獨臂客好不方便。」 雷再暉真是覺得好氣又心疼:「你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藍牙,專為解放雙手?」 她咦一聲:「我好像也有一副耳機。」 於是翻出耳機來繼續和他通話,好似雷再暉就在她耳畔一般:「有初。」 「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因為不是科班出身,以前拍戲時鐘有初受過學院派主角不少教育。人家可不會因為你年紀小便對你嬌慣,看你有天賦才對你多說兩句,時時耳提面命,在片場一眼望過去,一聲聲叫的全是老師。老藝術家們教了她許多竅門,也教了她許多挑剔。 今時今日,演藝圈的拍攝技術與器材不斷翻新反而忽略了演員的功底和劇本的邏輯,只追求潮流與話題,一窩蜂地追捧這個,又一窩蜂地批判那個,毫無主見,本末倒置。故而鐘有初甚少看電視劇和綜藝節目。 因為鐘汝意常年掛在網上,所以她也鮮少用電腦。喂了貓,快八點了,她會翻翻無聊的小說。 「讀一段給你聽——女主角以手撫額,悄聲道:『唉。這對小冤家從早上一直吵到現在,從天文一直吵到人文,從地理一直吵到倫理,吵得我頭痛。』」她樂不可支,「這本書雖然幼稚,但每個角色都很可愛。」 八點半,她打開電視機,將聲音調小,看地理頻道的一檔節目。 那節目從宏觀世界講到微觀芥子,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正好播著一部關於海底生物的紀錄片:「咦,不播大馬哈魚了麼?這是什麼?」 畫面上出現一種深居於海底湍流中的生物,造型如一枚獸角,周身長滿骨針,有儷蝦一對,自小鑽入,相親相愛,一生寄居其中,直至雙雙死去。 「這種海綿,英文中稱之為『維納斯的花籃』。我們則稱之為,」她聽見雷再暉在耳邊輕輕教她,「偕老同穴。」 驚蟄1 鐘汝意原本就封閉在自己空間裡,除了下樓吃飯就是掛線上上和網友們交流。他雖然發現女兒多了一個習慣,在晚飯後總會戴著耳機到處走,但他只以為她在聽歌——因她並不絮絮說話,偶爾兩句,鐘汝意也只以為她跟著哼走調了,甚至覺得好笑。 聽歌消遣他並不在意,可是仔細觀察,才發現女兒原來是有說有笑,有問有答。 她站在花盆邊上,說:「這麼冷,居然開了一朵月季……淺淺的紅色。」 又在關窗的時候說:「今天貓兒都沒有來呢。」 再到燈光下仔細觀察,才發現女兒神態嬌俏,眼波流轉,雙頰緋紅。他想起女兒小時候,便喜歡玩打電話的遊戲,手指繞著電話線上,又想起葉月賓和葉嫦娥一對姐妹,自小教她黃梅戲的身段,教她眼隨指尖,指尖輕點,如何叩在那呆書生額頭上。 自妻子死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女兒如此容光煥發。 好得很,他咬牙切齒地想,你戀愛了。聞柏楨沒有要你,你沒有跟繆盛夏,可你終於找到那個人了。 對於葉月賓的死,外人痛苦過,就是一場葬禮;葉嫦娥痛苦過,就是一場春秋;只有鐘有初的永恆自傷,令他的痛苦不那麼孤單。 他不否認女兒從來是嬌俏的,迷人的,和她的母親一樣,是一朵開不敗的花;但這嬌俏,這迷人,這開不敗的花,底下的土壤,正正是亡妻的腐爛屍骨! 「我不知道……」鐘有初發現父親鐘汝意正出神恍惚地盯著她,「真的要掛了。明天再和你說。拜。」 鐘有初將耳機摘下來,攥在手裡,手心有些濕漉漉地。父親從未這樣長時間地凝視她,顯然是想著什麼——一定是要和她說話了。她急急地走近兩步,幾乎不相信今夜有這樣的幸運:「爸,要喝茶嗎?我來泡……」 鐘汝意開口了。因為許久沒有對女兒說話,最惡毒,最嫌惡和最沉痛的語氣,不受控制地從胸腔中奔湧而出。 他整個人都氣得發抖。 「你怎麼笑得出來。」 他十年沒有和女兒說話,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笑得出來。 果然,女兒一聽到這句話,所有的嬌怯溫柔便倏地從那張酷似亡妻的臉上褪去。她似是一時怔住,又似一時語塞,似是一時錯愕,又似一時震驚。 「是誰?」鐘汝意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是誰,又在哪裡。不過現在科技發達,資訊迅猛,即使分隔南北極,也是天涯咫尺。 連空氣都在變成毒氣,鐘有初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呼吸,哪裡都是錯。 「是誰!」 手機和整副耳機驟然跌落在地板上。 她似是一時忘記了如何說話,良久才道:「……一個朋友。父親剛去世的那位……」 甫一出口,鐘有初便知道自己大錯特錯——這句話中的關鍵字瞬間將父女倆拉回葉月賓驟死的那個下午。那種孤苦無依,滿心悲憤的感覺在今天依然一分未減。 「人家的父親剛剛去世,你就用這種輕佻淺薄的口氣與人通電話。」鐘汝意怒極反笑,笑得猙獰,「我看你已經沒有廉恥了!」 鐘有初臉上失去了所有顏色,蒼白得不似個人,扶著流理台搖搖欲墜。 她永不訴於人前的秘密,和那些苟且偷生的親吻與歡愉,決不能共存。 她猛然抬起手,在自己臉頰上狠狠地扇了一記。 第二天鐘有初沒有下樓吃飯,葉嫦娥問鐘汝意,不得要領,只好上去請教。她想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用黃梅調逗著侄女:「哎呀呀,我的美嬌娘,為何春情深鎖閨閣,為何消瘦不思飯食?……不對,一定是你爸幹了什麼好事,是不是?」 鐘有初背對著小姨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回答:「他和我說話了。」 「是嗎?」葉嫦娥心想,這應該是個好現象,怎麼鬧得這樣僵,「他說什麼?」 鐘有初靜靜翻過一頁書:「罵我。」 葉嫦娥大吃一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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