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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逝2

  雷志恒書記的病已經拖了這麼久,誰都知道免不了這樣的結局,只是收到消息時間早晚而已。格陵電力所出的訃告,是定於停靈的第三日集體去弔唁。利永貞和封雅頌也在列,但未曾來得及與鐘有初說兩句便要匆匆離開,為絡繹不絕的弔唁者騰出位置。

  他們沒有見到第一日的盛況,據說這次雷家的眾多親戚全部到齊,場面蔚為壯觀。

  生的時候沒空看他,只有死了才濟濟一堂。個個痛哭流涕,悲慟不已。

  「老雷。我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你,實在問心無愧。」只有艾玉棠對一雙兒女說實話,深深疲倦,「我記得你們父親生前總愛說『順天之時,隨地之性,因人之心』。那我就真的不悲傷了。」

  格陵是移民城市,各種殯儀禮節由五湖四海帶入。一旦攀比起來,非常鋪張浪費。光花圈就已經全是鮮花與富貴竹編織,每三個小時必須清理一次,否則便擺不下。挽聯上,寫著許多如雷貫耳的大名,也一起丟掉。

  當然,這些活不是雷家遺孀來做,自有電力公司成立的治喪小組接待和打理。

  負責收帛金的那位會計第一日便受到極大挑戰,不得不在下午四點時急召銀行的押運車來取款。

  雷再暉採取新式做法,令來賓只鞠躬不用跪,但仍有不少人堅持將頭磕得梆梆響。

  死後極盡尊榮,與生前孤寂形成強烈對比。

  雷暖容只曉得哭。但凡有人和她說上兩句,她便嚎啕。

  於是再沒有人去惹她。直到鄺萌出現,她去安慰家屬,沒有說上兩句,雷暖容已經涕泗交流。

  大哭之餘,還不忘控告家兄冷血,一滴眼淚也未掉。可她控訴的方式十分奇怪,極像是得不到兄長關愛的孩子,轉而誇張詆毀。鄺萌原想套些話出來,奈何不得要領。

  兩人各懷鬼胎,都沒有聽出對方的言下之意。

  鄺萌知道雷再暉是個極能控制情緒的高人,更何況他與養父數十載未見,只怕感情有限。她見雷再暉一身喪服,佇立遺照旁,身形瘦削,我見猶憐,恨不得立刻沖上前去替他分擔。

  無論怎樣,他現在也應該十分脆弱,正需要一襟溫柔胸懷。

  她一直逗留到黃昏賓客稀少的時候,才鼓足勇氣湊上前去和雷再暉寒暄:「雷先生,我是鄺萌。」

  可他的記憶顯然沒有為鄺萌留下個好位置:「鄺小姐?」

  鄺萌只得談起自己那盤消遣用的小生意:「你不記得了?我,我本來要請你工作,只是,現在……」

  雷再暉這才將前因後果一併記起。他並不欲在亡父靈前談論工作,於是便輕輕走開了去,鄺萌立刻會錯意,心潮澎湃,快步跟上。

  「令尊沒有和你說過?」

  「什麼?」鄺萌貪婪地望向他的臉。在她印象中,雷再暉穿過銀灰,深紅,明黃,藏青,可原來他穿黑色才是最好看。除了原先的逼人氣質之外,喪父之痛令他更多添了一份肅穆冷俊。

  她就是愛煞雷再暉這副冷冰冰的無情模樣。她還不明白,雷再暉的無情,只適合欣賞,不適合接觸。

  「抱歉,我已經不接低於五十萬的案子。三個月後,我不會接一百五十萬以下的案子。以此類推。」

  如同一桶冰水從頭灌到尾,鄺萌微張著嘴,一顆心直墜到腳底。

  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要退休?他要消失?他的世界是七洲五洋,而她的世界只有海倫街和鼎力大廈!這前半生,她已經和雷再暉擦肩而過了一次,難道這次又要錯過?

  心情一糟,鄺萌便口不擇言:「我出到五十萬以上的價格!一百五十萬以上也可以和我爸商量!請你留下來!」

  這話中的意思簡直呼之欲出——我已經將一顆熱呼呼,撲騰騰的心挖了出來,捧到你面前。

  可是雷再暉並不多看一眼。他色彩迥異的眼睛,並沒有在鄺萌身上多停留一刻,他乾淨俐落的話語,並沒有半點猶豫。

  「那我不會接你的案子。」

  他對鄺萌鞠了一躬,是標準的家屬答禮,正欲走開,鄺萌哀哀的聲音又在他背後響起。

  「雷再暉,難道你真的不記得我?我明明記得你穿一件深紅帶明黃條紋的襯衫,對我說——」

  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再清楚不過,他說:「鄺小姐,百家信不養富貴閒人。你被解雇了。」

  這句話中的每一個字都不應該令人魂牽夢縈。因為那僅僅是他的工作。

  可是,我和鐘有初一樣,也曾是百家信的員工,同樣因你失去飯碗,為什麼她就不同?

  鄺萌只能在心中默默說下去,因為雷再暉已經走出去十來米遠,顯然對她的糾纏一點興趣也無,丟她一個人演獨角戲。她怎麼說也是富家千金,怎麼會將自己推向這樣尷尬的境地,跑到喪禮上來剖明心跡,無人喝彩?

  一生人最大挫折不過是被百家信開除的富家女,並不明白人在傷心到極致時會耳目閉塞。更何況傷心的表達方式並非只有雷暖容那一種淋漓盡致。

  心情糟到不能再糟的時候,她見一襲黑衣從場外進來。

  那黑衣女子束著一把馬尾,頸間戴著一彎珍珠項鍊,右手裡拿著一柄剪刀,匆匆地朝雷再暉走去。

  鐘有初?她怎麼會在這裡。鄺萌頓時想起自己曾經阻擾他們見面,刻意製造誤會,如今看來卻是白白出醜了!

  她呆呆地看著鐘有初走到雷再暉身邊,對他低聲說了幾句。雷再暉點點頭,俯下身來。

  從鄺萌這個角度,看得非常清楚,雷再暉俯下身來的時候,才真正露出了疲態,將額頭輕輕擱在鐘有初頭頂,借一點她的力量。鐘有初將他的襯衣衣領扯出來,剪下一角,複又整理好。

  一瞬間,鄺萌有一種大勢已去的嫉妒感。

  這位不合時宜的嫉妒者眼睜睜看著雷再暉接過鐘有初手中的剪刀,走到雷暖容身邊,將剪刀遞給她:「暖容。剪一塊你的衣服,去陪父親。」

  雷暖容此時情緒又天翻地覆,十分厭惡鐘有初與雷再暉親近,可之前已經為此鬧過,被兄長強勢制止,如今只剩萬分心酸:「我要你幫我剪。」

  艾玉棠將女兒撒潑哭鬧中揉得皺巴巴的喪服抻平,不禁愁思無限:「暖容,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懂事呢?」

  已經二十五六歲的雷暖容並不搭理母親,只是怔怔地看看剪下來的衣料,自言自語:「爸爸怎麼知道這是我,那是你?」

  「那你做上記號。」

  「我要你幫我做記號。」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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