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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愛情,有始有終

  一大早就下起雨夾雪,窸窸窣窣,淅淅瀝瀝。

  繆盛夏自從戒了酒,煙卻抽得猛,早上五點煙癮犯了,一定要起來抽一根。拉開窗簾,看到窗戶上結著一顆顆的頑固的雪粒子,心裡煩躁,一抬手就把桌上的盒子摔了。

  盒子裡的鑽戒在地板上跳了兩下,滑進床底。

  門外頭有腳步聲,輕輕地頓了一下,又輕輕地離開。在繆家做事的全是知根知底的親戚,知道大倌是喜怒無常的脾氣,但總有個由頭,所以也不怕他。最近生意一帆風順,脾氣反而莫名其妙地鬧得狠了,於是沒人敢來惹,恨不得踮腳走路,閉嘴說話。

  今天中午的飯局由葉嫦娥安排。這是雲澤風俗,正月間要請老闆吃飯,請不請是個禮數,來不來是個態度。每年繆家是決不去赴宴的——葉家是小人物。今年卻一反常態,繆盛夏並繆家的幾位長輩都去了,這樣熱熱鬧鬧一坐下,包廂便顯得有些擠。

  一向長袖善舞的葉嫦娥也惶然了,她聽說今天是袁市長請繆家吃飯,現在想想只怕是自己聽錯了日期。不知道竟有這麼大的面子,陪著丈夫一氣就敬了繆家的貴客三杯,推杯換盞間,氣氛就活絡了,大家都脫了外套,好似家宴一般親熱。

  吃飯的位置選在水庫中間的一個小島上,端上桌的除了河鮮就是養殖場裡豢養的諸如孔雀,天鵝,白鷳之類的珍禽,說起來很稀奇,味道卻也一般。養殖場的老闆本不在島上,聽聞繆盛夏來了,飛車趕回,親自布菜,每上一道都端到大倌面前,等他先嘗味。大家都知道大倌挑剔,他卻沒有說什麼不好聽的,只拿筷子戳戳身邊的鐘有初:「鐘有初,你這是在請人吃飯,不停發短信有沒有禮貌?」

  不等鐘有初反應,他胳膊長,一把將手機奪去:「利永貞?利永貞是誰?我只知道馬永貞。」

  大家心知肚明:鐘家和葉家雖然是這場宴席中的主人,說到底不過是賠笑的角色。繆盛夏和鐘有初在九月份那場婚禮上發生過什麼齷齪,在座誰沒聽到過一言半句?繆家人就笑眯眯地看著繆盛夏拿小斜眼兒取樂。那小斜眼兒也乖巧,沒敢作反:「利永貞是易經裡的卦辭,有情操高尚,性格忠貞的意思。」

  聽到情操高尚,性格忠貞八個字,繆盛夏不知道為什麼從喉嚨裡笑了一聲,珍饈佳餚間觥籌交錯,那笑聲有點難為滄海的味道:「男的?女的?」

  鐘有初知道他不屑。也是。一個八月出生便取名盛夏的男人,別人的名字深奧一點便想不通。

  「馬永貞是男的,利永貞是女的。」

  鐘有初被那烘著龍鳳雙胎的炭火熏得太陽穴有些疼了;乳汁般的高湯裡浮浮沉沉的羊胎盤,鹿胎盤散發出淡淡腥味,葉嫦娥興奮地招呼著:「大倌,趁熱喝一碗。」

  繆盛夏停了筷,在炭火上點著煙;有服務員過來給他添茶水,他把眼一瞪:「什麼陳年舊茶,也敢斟來給我喝!出去!」

  服務員唯唯諾諾退出門去。繆盛夏又沒事人一樣和鐘有初討論:「你信不信這世界還有人叫鐘有終。」

  鐘有初最恨喜怒無常,乖張暴戾的性格,愈發覺得繆盛夏似足了司徒誠,一樣有錢無恥。

  「信。」

  「為什麼?」

  「有開始就有結束,正常。」

  繆盛夏堅決地搖頭:「我說簡直是活見鬼。」

  他看了看腕表,往乾乾淨淨的骨碟裡彈了彈煙灰,面前的半碗湯表面已經凝固。一桌子的人都知道他戒了酒,一直沒敬他。抽煙也能醉人不成?他的眼神明明是遊蕩到九天之外去了。

  頭暈眼花的鐘有初站起來,想要出去透透氣,手腕一緊,被繆盛夏捉住。

  「都給我聽著。」

  他也站了起來,聲音不大,卻立刻壓住了場面。滿屋只剩湯沸騰的聲音,和炭火嗶嗶啵啵的聲音。繆盛夏突然笑了起來:「裝什麼太平盛世。都心底偷著樂呢!你!你給我說說,外面都是怎麼說我和鐘有初的。」

  被他點到的那人,正是去年九月份婚宴後來接他的司機。司機揉了揉臉,好像那只是一塊擦手的破布:「外面只是說鐘有初出言不遜,大家都在等著看她受教訓。大倌不動手,也有人會做事。」

  私底下是有這些傳言。尤其是小地方,一點點的事情也要反芻一樣嚼半天。葉嫦娥知道,鐘汝意知道,在場的人都知道,只是沒人在鐘有初面前提過,今天在飯桌上挑明,簡直不得了:「有初,沒那麼嚴重。我天天在外頭打麻將,聽說的真沒那麼嚴重……」

  「這些話都他媽的從去年傳到今年了!有意思嗎?啊?有意思嗎!鐘有初,你以為說完了就完了?我是要面子的。你要不要?你也要!你對於尊嚴的渴求,簡直是窮凶極惡!」

  在繆盛夏的鉗制下,鐘有初就像一條滑稽的,被扣住腮的魚,沉默地掙扎著。她的沉默更激發了繆盛夏的惡意。

  「這事兒必須有個了局。」繆盛夏把戒指拿出來往她的魚鰭上套,「結婚。我們兩個的面子就都保住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葉嫦娥臉色發青,鐘汝意一臉嫌惡,低頭嘟噥了一句什麼,那口型明顯是一句髒話;真是父女連心,這句髒話鐘有初是明明白白地喊了出來:「繆盛夏你王八蛋!」

  上一次沒罵出口的,她全罵了出來,不帶喘氣,流暢無比,聲音也嘶啞了,如同街頭巷尾的潑婦一般,把他全家上上下下都問候了一遍。最艱難,最難聽的已經說出口,繆盛夏反而笑得獰惡,顯出痞氣來:「鐘有初,你想想看,我在你眼裡就是個王八蛋,嫁給我你至少不會更失望。今天兩家長輩都在,做個見證,我不能保證你一輩子快活,但保證一輩子寵著你。」

  不能沒開始就結束。這種瘋狂的想法讓繆盛夏幾乎要把鐘有初的手指掰斷了;葉嫦娥見到這場面,不禁心裡發慌,她從不明白那麼一個玲瓏剔透,舌燦蓮花的姐姐竟也會橫死,現在終於想通了,時勢迫人,時勢迫人哪!

  「我們家有初從來沒有想過要高攀啊!小心呀,指頭要斷了!」

  「高攀?難道怕你把我的錢都花光了?哈,那你還真需要一點想像力才行。」

  大家都來勸,真心的,假意的,鬧哄哄;鐘有初疼得死去活來,整個人往地上縮;砰地一聲,門被踹開了,厲寒的空氣在室內卷起一陣小小的旋風。

  「繆盛夏!我和袁市長等了你一個小時!你給我跑到這裡來吃飯!出來!」

  繆家父子倆長得極像,尤其是眉眼之間都帶著一股煞氣。那煞氣是在商海裡淬煉過的,無堅不摧。繆父久不在公眾場合露面,大家都忘記了他也是個火爆脾氣,曾經在股東大會上動手揍過人。他見了自己的兒子在強搶民女,一點也不吃驚,也沒有勸阻的意思,竟是冷眼旁觀著,要看這事態怎麼發展下去。

  臉色煞白的鐘有初松了手;可繆盛夏的戒指卻沒能順利地套上——她左手無名指的第二關節已經腫脹起來,皮下一片隱隱的血點,又青又紫。

  繆盛夏仿佛吃驚於自己手段這樣毒辣,後退了一步。葉嫦娥撲上去,心疼地查看著侄女的手指:「有初啊,疼不疼?早知道小姨就不帶你來吃這個飯了呀!你要是有個什麼閃失,我怎麼對得起你媽!鐘汝意,你這個窩囊廢!你女兒被欺負成這樣了,你也不出聲!」

  這已經是第二次慘烈結尾。他不是不會與人相處。相好過的女孩子,打過交道的生意人都對他讚不絕口。真要舉例,那個叫聞柏楨的銀行家,第一次見面就投機得很;那個格陵有色安排要和他聯姻的女人,也說他是值得信任的君子。

  可見今天的局面並不是他的問題,從來不是他的問題。他為了雲澤拼盡心力,卻連一個開始都得不到就要結束。

  回去的路上表弟仔細端詳鐘有初,仿佛過去二十多年沒見過一樣:「姐,真有你的。」

  葉嫦娥呵斥:「別亂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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