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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何春生懂事起,母親便指著穿著花裙子在大院裡蹦跳的織錦,拍拍何春生的腦袋說:「去,和你媳婦玩去。」何春生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和織錦玩。

  那時,他們都住在太平角一帶的一個軍屬大院裡。何春生家住在織錦家對面,院子中央堆著廢棄的汽車輪胎,大院裡的孩子們放學後就在這堆輪胎上爬上爬下地瘋玩。何春生至今還記得,他抱著一個小碗,和織錦坐在輪胎堆上吃蒸槐花的時光。真美啊!蒸熟的槐花又香又甜,織錦圓圓的小臉蛋上沾著柔軟的槐花花瓣。那些時光裡的一切,美得讓人不敢懷念,一懷念心就疼。

  隨著織錦爸爸官職的升遷,織錦家搬進樓房去了,而且搬了一次又一次,房子越搬越大了。何春生家也搬了一次,因為以前住的軍屬大院要改成招待所,他們就搬到了江甯路的一棟老樓中。樓下是熱鬧非常的劈柴院小吃一條街。那是一條充斥著複雜氣味的街道,住得久了,何春生能從這複雜的味道裡分辨出海鮮味、羊肉味、罎子肉味、鍋貼味。何順生還教他趴在搖搖欲墜的木窗上看對面涮鍋店的胖老闆娘沖涼。雖然大多時候只能看見老闆娘一片白花花的後背,但他們很滿足了。晚上,何順生就會很神往地說:「春生,你說她夜裡睡覺翻不翻身?」

  何春生就傻乎乎地說:「誰睡覺不翻身啊!我都能翻到床下去。」

  何順生點點頭,不無擔憂地說:「如果她睡覺也翻身的話,能不能翻到她男人身上,一下子把他壓死?」

  何春生想了想,也點頭,「嗯,不壓死他也能悶死他。」

  老闆娘的男人瘦得像大煙鬼,他總是手腳不停地在逼仄的廳堂裡跑來跑去。老闆娘像一尊白生生的玉佛,坐在高高的吧台後面,用一雙畫了很深眼線的眼睛睥睨著來吃飯的客人們,顯得很是風情。

  何順生的擔心是多餘的,一年又一年過去,瘦得像麥秸一樣的老闆娘的男人一直很健康地活著。倒是何順生,天天翹課,惹得老師隔三差五來做家訪。老師來一次,何順生就挨一次揍。後來母親實在是打夠了,說自己老了,打不動了。每次打完何順生,她就會腰疼手疼,反正全身零件都在疼,疼得眼淚就像六月天的暴雨,嘩啦啦地落。其實,是母親的心在疼,她看到了何順生的黯淡人生,正徐徐地拉開帷幕。

  織錦的父母依然經常去探望何春生母子。織錦爸爸的官銜越來越高了,高得讓何母不願意見他們。優越的生活,讓他們的表情是那樣的從容而平和。相比之下,她和兩個兒子寒酸得有些局促。儘管她想讓自己平緩自然一些,不要情不自禁地去仰視人家,可是,姿態這東西,常常是不聽理智指揮的,和他們說話,她總是說著說著就仰起了頭。

  她恨死自己了,卻沒辦法。

  她終於明白,所謂氣質高貴,不是憑空想像或是冷不丁就能扮演的,它需要厚實的底子。

  一個饑腸轆轆的人,是扮演不了貴族的。哪怕穿最好的名牌,迫切、卑微、渴望依然會從眼裡流露出來,擋都擋不住。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怨恨像一棵小苗,在她的心裡生了根,發了芽。

  是的,她沒必要在一個有能力的人面前扮演施恩不圖報的恬淡君子,她不過是個靠賣爐包養活兩個兒子的寡婦。本來她可以在丈夫的護佑下過著體面的生活,可是,是他們讓她失去了人生的從容與高貴。而且,是她的失去,換取了他們的擁有。

  每每織錦父母再說起感恩的話,她態度坦然地領受了。甚至當他們忘記說起這些事時,她還會主動提醒一下。比如,說著說著話,她會冷不丁地說:「如果我們家老何活著,現在也該是團級了吧?如果老何活著,我也就用不著去賣爐包了,咳……」

  或者這樣說:「如果我們家老何活著,順生也不至於連高中都沒讀。沒辦法,我一個女人,沒家威,管不住孩子。」

  開始,織錦的父母還應聲附和,甚至添油加醋,為的是在最大限度內表現自己的知恩不忘。可是時間久了,他們便漸漸有了不舒服的感覺,那種彆扭是沒法具體言說的。羅錦程讀了《紅樓夢》後,拿著書興奮地跑到父母跟前說:「看這焦大,跟何順生的媽媽真像啊!」織錦媽媽撲哧就笑了。爸爸把羅錦程揍了一頓,罵他是個數典忘祖、沒恩義的東西。那頓打非但沒把何順生的母親像焦大的概念從羅錦程心中抹掉,反而加深了記憶。所以,當後來織錦拒絕嫁給何春生時,羅錦程便在私底下添油加醋地說:「我支持你。難道林黛玉能嫁給焦大的兒子?」

  何春生母親雖然只是個賣爐包的,但好歹也算是生意場上滾來爬去的人,識別臉色的本事,還是高人一籌的。對於織錦家人盡力克制著的忍耐,她當然洞若觀火。這樣的無趣,她是不會去討的。但兩家的往來不能斷,他們欠了她的,即使他們償還不了,她也要讓他們知道,是她的落魄換來了他們家的繁榮。她就像不打算回收債務的債主,債可以一筆勾銷,但是她不允許他們忘記他們是欠了她的。為了防止他們忘記,她必須以種種形式提醒他們記得自己這個免去他們債務的債主。

  所以,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專門做一鍋白菜肉丁爐包,打發春生送去。

  提著一包熱騰騰的爐包的何春生常常會覺得難為情。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織錦給他開門後,扭頭沖裡面喊:「是爐包來了。」那一刻,他真想扔下爐包掉頭就走。

  他向母親提出讓哥哥去送爐包,母親不肯,說哪有大伯哥替兄弟走丈人家的。說這句話時,她的嘴邊掛著溫暖的笑,那笑裡有嘲弄、有調侃、有詼諧。很多年後,每當何春生想起母親的那個笑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酸辣湯——熱騰騰地噴著香味,吃到嘴裡又酸又辣,讓他總有種要掉淚的感覺。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幻想串在一起,讓何春生心裡產生了很莫名的感覺。

  很久很久以後,何春生才明白,那時母親壓根兒就不相信羅家真的會履行諾言把織錦嫁給他。她的笑,是看穿謊言卻不戳穿,並要看它究竟能演繹成什麼樣子的詭異壞笑。

  何順生磕磕絆絆地結束了他所厭倦的學生時代,在劈柴院擺了一個小攤,賣茶蛋、麵包和熱牛奶。每天上午十點左右,他就拎著空了的塑膠桶搖搖晃晃地回家,把裝著潮濕紙幣的布兜扔在飯桌上,端著一碗豆腐腦趴在窗戶上慢慢喝。他的眼睛眯成一條長長的細線,穿越了上午的陽光,抵達街對面涮鍋店的內堂。他的理想是摸一摸胖老闆娘的胸部,他想知道它們摸起來是不是像老李家的豆腐腦那樣爽滑細嫩。

  因為搬到了江甯路,離湛山市場遠了,來去不方便,母親的爐包攤就搬到了四方路。四方路緊挨著青島最繁華的商業街中山路,是個搭著各色棚子的自由市場。靠中山路這端是賣服裝的,往裡走個兩三百米,就是賣炒貨、水果及各種小吃的攤子。其中天津狗不理包子也在這一帶,它的對面是著名的四方路大茅房。

  母親的爐包攤在四方路上,緊挨著狗不理包子店,她常常很得意地在兩個兒子面前賣弄說:「管它什麼高密爐包不高密爐包,反正老娘的爐包技術是一流的。青島港哪個賣包子的敢在狗不理門口搶飯吃?老娘就敢!」

  自從住在了劈柴院樓上,母親變了很多,其中最顯著的變化就是喜歡自稱老娘。四方路是小商小販的天下,一個拖著兩個半大兒子過活的寡婦如果不敢自稱老娘,就會被人捏死。潑婦不是天生的,都是被逼出來的,在魚龍混雜的市井坊間扒飯吃,扮演好潑婦就等於握住了讓混混們發怵的武器。

  何春生在七中讀書,每天都要路過四方路。放學後,他都要到母親的攤子上幫一會兒忙。時間長了,就有規律了。每天下午,遠遠地看見何春生來了,母親就會指指大茅房的方向,又指指攤子。何春生會意地點點頭。母親把著腰帶,扭著肥碩的身子,扒拉開逛市場的人,一搖一晃地往大茅房跑去。

  何春生轉到攤子後面,放下書包,相鄰攤子上的女人們就開始逗他,葷話、素話一起上。他的臉漲得通紅,不敢抬頭。不一會兒,母親就來了,她拍打著剛洗過的手,罵那些戲弄何春生的女人們:「回家發騷去,別作踐我家春生!」說完就問春生餓不餓,要不要給他買點兒東西吃。何春生搖搖頭,開始幫母親整理攤子,把旁邊攤子上的女人們羡慕得滿嘴胡說八道。每逢這時,母親的眼裡就會流淌著心滿意足或是驕傲的光彩。

  何順生的牛奶和茶蛋總是半個上午的時間就賣完了。他要麼回家發呆,要麼不知躥到哪裡貓著,一天見不著個影子,惹得母親回家就罵,生怕他跑出去惹出事來。

  可何順生到底還是惹出事來了,在他十六歲的夏天。

  有一段時間,對面涮鍋店的男人經常找不到自己的老婆。一找不到她,他就站在劈柴院的街當中扯著嗓子喊:「溫小玉!溫小玉!」

  一聽見他喊這個名字,何春生就想笑,覺得他應該喊溫大玉才對。

  這一天,太陽暖暖地烘烤著濕潤的青石板街面,整個劈柴院氤氳著薄薄的白色霧氣,食客和夥計們穿梭在這乳白色的薄霧中,使得下午三點鐘的劈柴院看上去像無聲電影畫面,模糊而緩慢,充滿了曖昧的祥和。

  涮鍋店的男人又在喊溫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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