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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陳陣又開始琢磨這圈狼道。這個怪圈怪得讓人頭皮發麻,它套在陳陣心頭一圈又一圈,一圈緊似一圈,又像一群狼妖繞著他的心臟沒命地跑,跑得他心裡憋堵得喘不過氣來。狼群為什麼要跑出這個圈?出於什麼動機?為了什麼目的?草原狼的行為總讓人摸不著頭腦,狼留下的每一個痕跡都像是一道疑難怪題。

  是為了禦寒?跑步取暖?有可能。那天晚上的白毛風實在太冷了,狼群長途奔襲猛地停下來,准保凍得受不了,所以狼在吃飽之後,要擠在一起跑步,跑出點熱氣來。

  是為了助消化?多消耗些能量以便再多吞點馬肉?也有可能。因為狼不像草原黃鼠、金花鼠、大眼賊,它沒有鼠類那種可以儲藏食物的倉洞。狼獵殺了多餘的肉食卻無法儲存,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狼只有把自己吃得飽上加飽,撐上加撐。然後用奔跑來加速消化,加速體內養料儲存,騰出胃裡空間,再裝下更多的肉食。但是,那該是什麼樣的胃啊,難道是鋼胃、鐵胃、彈簧胃、橡皮胃、還是沒有盲腸,不怕得盲腸炎的胃?這更可怕了。

  是為了準備再戰的閱兵或大點兵?也很有可能。從狼道的足跡來看,狼群具有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一米多寬的狼道從始至終都是寬一米多,很少有跑出圈外的足印。這不是閱兵佇列的步伐痕跡又是什麼?狼單兵作戰的多,小群出動得多,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十條八條以家族為單位狩獵捕獵,打家劫舍,可像眼前這樣規模的大兵團作戰卻不多見。陳陣難以理解的是,狼是怎樣把看似自由散漫、各自為戰的遊擊戰,突然升格為具有正規野戰軍性質的運動戰?即使當年的八路軍新四軍完成這樣大級別的跳級轉換,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難道狼先天具有這種本領?狼能把它們祖先在草原血腥廝殺中摸索出的經驗,一代一代繼承下來?可是不會說話的狼是怎樣把祖上的經驗繼承下來的?狼真的讓人不可思議。

  那麼,是為慶祝戰役勝利?或是大會餐之前的狂歡儀式留下的痕跡?可能性極大。狼群的這次追擊圍殺戰,全殲馬群,無一漏網,報了仇,解了恨,可謂大獲全勝,大出了一口氣。一群饑狼捕獵了這樣大的一群肥馬,它們能不狂歡嗎?狼群當時一定興奮得發狂發癲,一定激亢得圍著最密集的一堆馬屍瘋跑邪舞。它們的興奮也一定持續了很長時間,所以冰湖上留下了這鬼畫符似的狼道怪圈。

  陳陣發現以人之心度狼之腑,也有許多狼的行為疑點可以大致得到合理解釋。狗通人性,人通狼性,或狼也通人性。天地人合一,人狗狼也無法斷然分開。要不怎能在這片可怕的屠場,發現了那麼多的人的潛影和疊影,包括日本人、中國人、蒙古人,還有發現了「人對人是狼」這一信條的西方人。可能研究人得從研究狼入手,或者研究狼得從人入手,狼學可能是一門涉及人學的大學問。

  一行人馬跟著巴圖,順著事故發生路線逆行北走。陳陣靠近畢利格老人問道:阿爸,狼群究竟為什麼要跑出這麼一條道來?老人望望四周,故意勒韁放慢馬步,兩人慢慢落到了隊伍的後面。老人輕聲說道:我在額侖草場活了六十多年,這樣的狼圈也見過幾回。我小時候也像你一樣問過阿爸。阿爸說,草原上的狼是騰格裡派到這裡來保護白音窩拉神山和額侖草原的,誰要是糟踐山水和草原,騰格裡和白音窩拉山神就會發怒,派狼群來咬死它們,再把它們賞給狼吃。狼群每次收到天神和山神的賞賜以後,就會高興地圍著賞物跑,一圈一圈地跑,跑出一個大圓圈,跟騰格裡一樣圓,跟太陽月亮一樣圓。這個圓圈就是狼給騰格裡的回信,跟現在的感謝信差不離。騰格裡收到回音以後,狼就可以大吃二喝了。狼喜歡抬頭看天望月,鼻尖沖天,對騰格裡長嗥,要是月亮旁邊出了一圈亮圈,這晚准起風,狼也一準出動。狼比人會看天氣。狼能看圓畫圓,就是說狼能通天啊。

  陳陣樂了,他一向喜愛民間神話故事。畢利格老人對狼道圓圈的這個解釋,在文學性上似乎還真能自圓其說,而且也不能說裡面沒有一點科學性。狼可能確實在長期的捕獵實踐中掌握了石潤而雨、月暈而風等等自然規律。陳陣不由得感歎:這太有意思了,在草原上,太陽旁邊會出圓圈,月亮旁邊會出圓圈,牧民在遠處打手勢讓人家過去,也是用手畫大圈。這個圓圈真像一個神神怪怪的信號。您這麼一說我頭皮又麻了,草原上的狼這麼神,還會給騰格裡劃圓圈、發信號,真得慌。

  老人說:草原上的狼可是個精怪,我跟狼打了一輩子交道,還是鬥不過狼。這回出了這麼大的事故,我也沒料到。狼總是在你想不到的時候,想不到的地方鑽出來,一來就是一大幫,你說狼沒有騰格裡幫忙它能這麼厲害嗎?

  前面人馬站住了,有人下馬鏟雪。陳陣跟著畢利格策馬跑去,在人們面前又發現了馬屍,但並不集中,而是四五匹散成一長溜。更遠處還有人大叫:有死狼!有死狼!陳陣想,這裡一定就是巴圖說的狼群捨命撕馬肚的地方,也是馬群最終全軍覆沒的轉捩點。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來,通通、通通地狂跳不停。

  包順貴騎在馬上,在頭頂上揮舞著鞭子大喊大叫:別亂跑!別亂跑!都過來。挖這邊兩匹馬就行了,先挖馬,後挖狼。大家要注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切繳獲要交公!誰亂來,辦誰的學習班!

  人們很快地聚到兩匹馬旁邊,鏟雪挖馬。

  兩匹馬漸漸露了出來,每匹馬的腸子、胃包、心肺肝腎,都被自己的後蹄踩斷、踩扁、踩碎,瀝瀝拉拉拖了幾十米。這兩匹馬死後顯然沒有再被狼群鞭屍蹂躪過。狼群可能已在泡子裡過足了玩癮、殺癮和報復癮,總算饒過這幾匹死馬。然而,陳陣一邊挖,一邊卻感到這些被狼剖腹殘殺的馬,比泡子裡的馬死得還要慘,還要嚇人,死馬的眼裡所凍凝的痛苦和恐懼也比泡子裡的馬更加觸目。

  包順貴氣得大叫:這群狼真跟日本鬼子一樣殘忍。虧狼想得出,只給馬肚豁開一條口子,就能讓馬自個掏空自個,自個踩死自個。真是太歹毒了。這些狼真有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敢打自殺戰,蒙古的狼群太可怕了。我非得殺光它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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