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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喬巧兒的頭一直枕在錢串串的肩上,看他愣著不說話,喬巧兒就搖著他的肩膀問他道:「瘋夠了,也唱痛快了。現在,你心裡想啥呢?」

  錢串串悲傷地一笑,他看看喬巧兒,道:「大年初一,本該在家吃餃子。我倒好,帶著你,去給人家出殯。我有出息了。」

  喬巧兒見錢串串高興之後又難過了,她急忙去寬他的心:「年三十過了,這個年也就算過去了。咱倆出來走走,心情好。咱就當是出門走親戚,這比守著個寒窯強多了。」

  錢串串卻愈發地內疚與羞愧,跟著就落淚道:「我恨我,沒有本事。我也不光是拍大隊長的馬屁,我是怕你挨餓,我才答應了他。去給人家箍墳,人家管飯,我完全是為了那口吃的,那碗飯。」

  喬巧兒聽得難過起來,為了肚子不餓著,大年初一她和丈夫去給死人支差,這確實是件被逼無奈的事情啊。可是,人在饑餓中,人得設法度過饑荒,人要堅持活下去呀!為了給丈夫帶來一份好心情,喬巧兒就淘氣地問他:「現在是年初一,你說說,現在你想吃點兒啥?」

  錢串串知道這是喬巧兒想叫他愉快起來,是跟他鬧著玩,是想叫他高興。他當然也想叫喬巧兒一直快樂著,可他卻高興不起來。於是放聲喊了一個十分經典的民間短歌兒,以此來宣洩他心中的憤怒:

  一等人想甚吃甚
  二等人吃甚有甚
  三等人有甚吃甚
  四等人剩甚吃甚
  五等人吃甚沒甚

  這幾句話,十分精湛地把人的不同命運概括出來了。

  喬巧兒當然深知人和人是不能比的,是分等級的,有人吃得好,有人吃得壞,還有的人吃不上。喬巧兒卻風趣地問歌王:「一等人,快說說,你想吃點兒甚?」

  錢串串沒有心情浪漫,他只好默默地苦笑著。

  雪地上,只見喬巧兒輕輕地跪了下去,她把周圍的雪堆成了一個小山丘,然後,她用瑞雪當糧食,用那靈巧的雙手,在雪地上,開始起灶做飯了。

  喬巧兒用手團著雪團兒,在手裡捏過來、捏過去,不大會兒的工夫,她居然捏出了一桌豐盛的宴席:雪宴。雪宴上,有年糕兒,有棗兒,有餃子,有饃饃,有餎 ,有豬,有羊,有魚,有酒壺兒,有酒盅兒;像極了,全是雪白的。

  美麗的女人創造出了這樣的神話,這些全都出自於她的內心。她有靈性,她有愛,她可真是一個天賜的精靈。

  面對這種神奇,錢串串驚呆了。雪宴,這是他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天方夜譚,現在卻讓他親眼看見了,喬巧兒是在編織冬天裡的溫暖。

  「雪宴!」錢串串哭了。

  喬巧兒讓錢串串坐到宴席上,告訴他說:「咱是歌王,咱是真正的一等人。你可不能輕易掉眼淚。」

  錢串串感到這時候的喬巧兒已經變成了他的一種力量,是喬巧兒正在支撐著他的軀體和靈魂。面對這種力量,錢串串就堅強地道:「我是高興。我不掉淚。」

  兩個人圍著雪宴開始舉杯敬酒,並且想像著,這是一頓豐盛的午餐。喬巧兒深情地說:「串串,我祝你,在新的一年裡,什麼事情都好,什麼事情都順,沒有痛苦,只有福氣。」

  錢串串說:「喬巧兒,我感謝你。我也不會忘記。等到將來我們有了後代,我一定會告訴他們,在一個冬天,是年初一,我和你,在雪地上,吃這頓飯……」錢串串說不下去了。

  這時,旁邊的大青騾子,忽然發出了一聲哀鳴。它在雪地上找草吃,它沒有找到,它感到蒼涼,它是餓壞了。牲口也有餓的時候。

  錢串串望了一眼大青騾子,他十分同情地跟喬巧兒說:「咱過年,不能忘了它,它也是條命啊。」

  一邊說著,錢串串就拿起了雪宴上的一塊年糕,他去喂饑餓的大青騾子。

  牲口通人性,大青騾子知道那不是乾糧,它沒有吃。但它卻領情,因為這是主人在關心它。為了表達謝意,大青騾子用身體使勁兒往錢串串的身上靠,腦袋直往錢串串的懷裡鑽,親得很,它還落淚了。

  公社的街道上,此刻冷不丁地響起了一陣鞭炮聲,鞭炮轟轟隆隆的,跟打仗似的。這是幹部們在過年。幹部們有工資,有肉票兒,趕上過春節,他們家家有吃有喝有炮放。他們並且相互比富,你放二百頭的,我得放五百頭的。家家放得火光沖天,你想壓倒我,我想叫你服氣,年初一,得放好幾回炮。家家在比賽,是要比一比,看誰行,因此把個鞭炮放得比大炮還響。

  山溝兒裡的牲口,常年深居簡出,大青騾子從未聽過火炮聲。猛然聽到這種大動靜,它害怕,它驚了。

  牲口一旦驚了,它就跟火車脫軌差不了多少,完全失去了控制。大青騾子像是瘋了一樣,在雪原上狂奔,它跑起來,它嘶鳴著,它的蹄子踏得積雪四處飛濺。

  真是不巧,錢串串去喂大青騾子時,他是一手托著年糕,另一隻手拉著大牲口的韁繩。牲口這一驚,他來不及撒手,手腕子就被牲口的韁繩勒死了。大青騾子拖著他,一路狂奔,一路嘶鳴,他瘦弱的身體,在雪地上不停地打著滾兒,翻著跟頭兒。

  喬巧兒頓時嚇懵了。但她束手無措,她只是哭,她拼命追趕著大青騾子,向著錢串串喊道:「快放開它!你快放開它!」

  喬巧兒一邊喊著,一邊在雪地上攆著。她攆遠去的大青騾子,攆他的丈夫錢串串。

  哪裡還能放得開,錢串串的整個手臂,被牲口的韁繩越拽越緊,並且打了死結。要想逃活命,他除非將手臂砍斷。大青騾子不光是拖著錢串串在跑,它並且用蹄子踩踏他的身體。死是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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