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戀君已是二十年 | 上頁 下頁
四〇


  大姑一夜未醒。展翔沒有流淚,那種強壓著的悲傷,更讓人不忍目睹。他一直坐在大姑的床前,守護著。

  飛揚和繞月無動於衷的看著我們,我把禮物放到他們手裡,他們亦是冷冷的轉身回屋。

  姑父說:「這倆孩子都不愛說話。」

  第二天一早,我們拿著病歷報告及X光片,去阜陽腫瘤醫院,找曾經給大姑看病的主治醫師,瞭解情況,因為姑父說的實在太過籠統。

  主治醫生翻看著病歷,向我們解釋:「這個女病人最初被送進醫院診治的時候,已經是肝硬化晚期伴有腹水,更為糟糕與不妙的,是腹水中帶有大量細菌。最初對患者注射人血清蛋白,幫助腹水減退。但是,治療幾天後患者本人強烈要求停藥。可能與經濟情況有關,畢竟人血清蛋白每次的花費都是不少的數目。於是我們經過患者家屬的同意,把人血清蛋白改為新鮮冰凍血漿。冰凍血漿與人血清蛋白相比較,效果會差一些,副作用也會大一些,而且在使用的時候會比較麻煩。不過,選擇冰凍血漿代替有一個最大的理由,就是它的價格便宜一點。

  「經過半個多月的治療,患者要求出院。並且把使用的冰凍血漿又改為更為價格低廉的呋塞米。這是一種強效利尿藥,利尿作用強大,迅速,但是維持時間比較短,只能管一次。」

  展翔問:「不能進行手術或者肝臟移植嗎?」

  醫生無奈的搖了搖頭說:「你所問的肝臟移植手術,在治療初期,有向患者本人及其家屬簡單介紹。但,明顯不是合適的治療方法。撇去昂貴的費用不說,就是肝臟的來源也是我們醫院無法解決的難題。還有,肝臟移植手術,目前不能普及,僅僅出於臨床探討中。再加上患者目前的病情及本人的意見,及術後的恢復、大量抗排斥的藥物服用等等幾個方面綜合而講,換肝的意義不大。現在在臨床治療中,還有兩種積極的手術方法,一種是我們常說的TIPSS介入手術,還有一種是門腔靜脈分流術,可以加斷流術。治療效果和費用,都比較理想。但我們通過CT檢查發現,患者的肝臟幾乎到了腐爛的地步。所以無法進行手術。」

  「昨天我向家人瞭解到,我嫂子總是昏迷著,餵食時總說不餓,很脹。但是人卻明顯的消瘦著。這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患者現在用的藥,有較強的排鉀作用,容易出現低鉀血症。低鉀血症的症狀主要表現就是厭食、腹脹、定向力障礙、嗜睡、昏迷等等。所以,她現在會昏迷也不足為奇。可能讓患者口服10%氯化鉀注射液,用以補充鉀的流失。不過這個藥物比較難以下嚥,可以摻適量的橙汁一起飲用。或者,多讓患者吃些香蕉,對於補充鉀也是有好處的。但是一般患者到這個時期都比較難入吃下東西,家人要多些耐心,加以勸說。」

  展翔沉默了,幾秒鐘後再問:「請問,我嫂子的這種病會不會傳染或者遺傳?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和她的孩子有沒有可能患病?」

  醫生說:「她是營養不良性肝硬化引起的腹水,因此不具有傳染性。」

  我們告別醫生,走出醫院。在大雨中,我們相擁。我的肩膀上有水,不是清涼的雨,而是他溫熱的淚。

  那是2007年二十四節氣中穀雨過後的第二天。想起小時候奶奶摟著我們教唱農諺:

  三月種瓜結蛋蛋,四月種瓜扯蔓蔓。

  栽樹不緊管,成活難保險。

  鋤麥地皮幹,麥子不上疸。

  穀雨過三天,園裡看牡丹。

  那本該是春滿乾坤花滿園的時節呀!可為什麼,上天總要在人平靜的時候,扔下一塊巨石,把最寶貴的生命,砸得支離破碎!

  40.

  當我們拎著大包的中藥與香蕉,回到家中時。大姑已經醒轉。

  我和展翔進去,她向我們抬了抬手,我走過去,坐在她的床邊。她虛弱的笑,眼睛深深陷進眼窩,空洞的怕人。

  我想起以前那個堅韌、溫暖的大姑。她的一生都在為別人服務。因為是家裡的第一個女兒,六、七歲開始,身上就背著比自己小的弟妹,去放羊,薅草。做所有力所能及部份力所不及的農活。因為中原農家重男輕女的傳統,她受盡冷落與漠視,像路邊最最普通的狗尾巴草,卑微但卻倔強的生長。

  雙十年華,她嫁給只見一面粗魯又殘暴的男人,被不停的欺淩、侮辱,甚至拳腳相向。帶著滿身傷痕逃回娘家,卻得不到有效的保護。

  該是在怎樣的一種絕望中,才讓她這種中國最典型的傳統女人,敢捨棄家人,變賣掉新收的麥子作盤纏,去創造自己的新生活。那該需要多大的決心與毅力,才能做出如此決絕的行動!

  被騙賣作他人婦。在遙遠的異地他鄉,沒有熟悉的鄉音鄉情,沒有兄弟姐妹的幫助,她一個人,堅強生存。在痛失愛子之後,亦沒有變瘋變癡。並最終,贏得別人的禮敬,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溫和的丈夫,有個幸福的小家。雖然仍要為莊稼的收成計較,仍要為一袋食鹽漲價一毛錢嘮叨半天,但是,那才是她所要的、所嚮往的生活呀!

  只是這種美好平靜的生活,竟如此短暫!

  很多人說,老天是公平的,為一個人關上一扇窗的同時,也為他開了一扇門。

  可是當我望著這個躺在床榻上,瘦骨支離,日漸枯贏憔悴的身軀,滿面皺紋與風霜贏弱不堪的臉上,有著不能回避的最痛苦悽楚的神情,眼睛裡飽含的淚水,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上天的存在?就算真的有天有神靈,它們也集體瞎眼了!才會如此不公!

  天若有眼,不會如此!!!

  大姑,她用一生的善良,關愛身邊的每一個人。她和夫家的妯娌叔伯友好相處,不曾和人紅臉拌嘴。她勤勞、善良,堅韌、溫暖,寬容、高尚,

  我哭倒在她的身上,她用手摩挲著我的頭髮,依然是笑眯眯的望著我,再望向展翔。

  我不知道,在她的心底,是否,曾經通過展翔打給她的有關我的電話,而生出過一些什麼溫柔而又小心的希冀呢?

  展翔也笑著對她說:「三嫂,醫生說有辦法治的,我打聽好了,上海有治這種病的醫院。很多這樣的病人,都給治好了,有的都活到八十多歲呢!」

  大姑仍只是笑,笑著搖頭,拒絕按照展翔的話去做。或者,她已經沒什麼力氣說話了。

  姑父在旁邊解釋說:「一開始查出來的時候,就想著要不要告訴你。你年前打電話問小翎子情況的時候,她特別囑託我告訴你,說小翎子會在家住很長時間。也是不想讓你這麼快回來。你回來了,肯定要給她到處看病。花錢不說,還影響你的工作。你嫂子說這些年你已經幫家裡太多了,上學時候借人家的錢早就還清了,你還每年都寄錢回來。你也到成家的年紀了,在城裡買房子花錢又多。咱這家裡又支援不上你。她知道這病瞧不好,到哪都瞧不好。人家醫生都說了,換了肝兒也沒幾年活頭。她就不想瞧了。你也別勸她了,她說啥都不會再去看的。連小翎子她們那邊,都不讓說。唉,過一天算一天吧。聽天由命吧。」

  聽天由命。這個消極悲觀的詞從面前這個疲憊不堪的中年男子嘴時說出來的時候,是蝕骨的悲涼。他又何嘗想痛失愛妻?他又何嘗願意既當爹又當媽的過完下半輩子。

  這世間,竟有讓人如此無奈的時候!

  大姑突然說話:「小翔子,我不想讓你帶我看病,還是有私心的。現在你別花這些冤枉錢,等將來,將來我走了,倆孩子上學花錢的時候,你照應下。這幾年你寄的錢,我也都存著呢,就怕有一天出啥事,孩子沒有依靠。」

  展翔抓住那雙枯瘦如柴的手,那手背上的血管一根根暴出來,糾結如蛛網。他強忍著淚,說:「你放心,飛揚繞月我管,你的病我也要管。你忘了,我現在是有錢人呀,是你以前說的萬元戶呀!我現在的錢你咋花都花不玩的,咱去看病好不好。」

  「那我就放心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倆小孩,他們還那麼小……」大姑終於不再笑了,淚水順著眼角流個不停。「孩子連五歲都不到,我要走了,他們該咋辦呀。他們從小就怕生,又內向,不愛說話,有時候叫他們,他們都不理。這樣的小孩,哪會有人喜歡呀!讓誰教他們誰疼他們呀!」

  哪怕在這個時候,她仍然沒有抱怨自己命苦,在她心裡,最重要的,還是那兩個未成年讓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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