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戀君已是二十年 | 上頁 下頁


  如果說七年前我總是肆無忌憚的望他,那麼七年後,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在他面前習慣性的低眉順眼,不敢看他。他熟練的採摘著能吃的野果,用衣服擦拭後給我。小徑上時有來往的農人,他們都用一種帶著尊重的親切目光看他,再用評判的目光掃視著我,一邊走一邊發出:「吃面的女娃瘦得像麻杆」的嘖嘖感歎。

  我在他們身後不悅的皺了皺眉頭,卻已被展翔察覺。他意味深長的笑,帶一些戲謔的成份說:「乾脆留在我們這裡好了!保證把你養得胖胖的!」

  十四歲的少女在你的戲弄下,眼珠一轉,詭計在心:捂住膝蓋,眉頭緊蹙。你立刻走到少女的身前,彎腰拿開她的手,仔細的檢查。少女迅速的扯了一大把草葉,調皮的放入你的衣領裡面,然後跑開,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山林之中。被戲弄後的青年帶著微笑抖動著上衣。背上殘留的植物葉莖輕輕摩擦著肌膚,連同少女歡快的笑聲一起被帶進血液刻入骨髓之中。那個跑掉的少女並沒有走遠,她旋即像燕子般飛來,撩起你的衣服,細細的拿去異物,微涼的小手遊走在你的背部。你閉上眼睛。四周很靜。直到她確信已經完全乾淨了,她整理好你的衣服,小步走開。

  下山時帶刺的藤蔓把我穿著涼鞋的腳刮出一道道傷痕。我用牙咬著嘴唇,跟在他的後面。他還是發現了,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腳,再轉身蹲下,嘴裡說著上來。我聽話的趴在他的背上,雙手抱著他的脖子,然後就觸到了一根線繩,從他的衣服里拉出來看,是一根紅繩,系著一枚銅錢,和我戴在胸前的那枚一樣,乾隆通寶。把銅錢攥在手裡,由他背著走崎嶇的山路。他在清風中歎息:「你還是那麼容易受傷。」

  甜蜜與幸福,裝滿整個心房。

  又一個黑夜過去了,又一個黎明來到了。我就要離開這個地方,這是第二次,還會有下次嗎?就算有下次,又是何年何月?媽媽在和眾人道別,說一些多多幫襯我家妹妹之類的話。姑父將一袋又一袋的物品搬上三輪車,那些都是大姑準備的,帶給家鄉的親人。東西堆滿了三輪車的車廂,姑父發愁地說坐不下兩個人呢。展翔說:「我也去送送吧,我騎洋車子帶著小翎子。」

  於是,我坐在展翔自行車後座上去鎮上乘車回家鄉。是有風的季節,路旁栽種著成排的楊樹。他的白色的確良襯衣飛起來,似有一千隻鴿子在裡面起舞。無花的道路,卻傳來陣陣醉人的芬芳。我在後座,黯然神傷。此去經年,我和他,是否還有相見的日子?真有那樣的佳期如夢,又是在何時何地?

  媽媽坐在前面的三輪車不斷的和展翔話著家常,說展翔定成大器,前程不可限量,甚至還說有空去我們家玩兒。展翔禮貌的回答著,卻把速度慢了下來,終於和媽媽拉開了距離,他跳下自行車,用很認真的語氣說:「小翎子,你要快點兒長大,我等你長大哦。」我拼命點頭。

  展翔,你可知道當我看到你脖子裡面的那枚銅錢,那枚「乾隆通寶」的銅錢,我是多麼欣喜。世界萬物在此刻亦比不上它的珍貴。揚州三月豔陽天,鳳舞弄影掛銅錢。那枚「乾隆通寶」它不孤單。或許你並不知道,同樣的「乾隆通寶」,也掛在我的脖子上。

  8.

  1999年,我17歲,考進省城一所大學,我做著入學前的準備。那個暑假大姑帶著已經三歲的淩宵回家探親。小傢伙長得很是喜人,已經會很清晰的喊我姐姐,聽到他奶聲奶氣的聲音都覺得心靈純淨了。大姑把給我買的新衣裳披在身上比大小,說咱家的翎翽長大了,不知道隨了誰,長得恁標緻好看,將來說媒的該踢破門檻了吧!媽媽說人家那心氣高的,當初考上中專都不上,偏要上高中,這不,還想繼續往上念呢!

  媽媽問大姑展翔如何。大姑回答道:「小翔子現在可了不得!一個月的工資比幾畝稻田幾年的收成都多。畢業了沒有回來,就留在那個學校做了什麼老師還是輔導員的。現在全家都跟著沾光了,老大老二也不是以前那副橫挑眉毛豎挑眼的模樣了,小翔子回來了還總拉他去西院住。想想那幾年確實吃了一些苦頭,勒緊了褲腰帶供他上學,現在看來算是對了。不然在農村又能怎樣呢?娶媳婦、蓋房子還是要花錢的嘛!」大姑如滔滔江水般的傾訴終於停止,我漫不經心的問展翔現在哪個大學,大姑想了想說出了位於天津的那所大學的名字。

  那一年,我沒有如期去省城上學。而是固執的要求留級,來年再考。父母不理解的問了千遍百遍為什麼,我從來都只以「明年考個更好的,反正我年齡還小」作為理由。我的堅持再次贏了父母,或者他們也想我上個更好的大學光宗耀祖。我重新走進高中三年級的教室,開始了更加刻苦的學習。

  2000夏季,我收到了天津那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第一次覺得我和展翔的距離是那麼近,觸手可及。我坐在房間最大的那面鏡子前,梳理自己的長髮,看鏡子中那張青春洋溢的臉。對著鏡子說:「展翔,我長大了。我等著你。」

  8月底,一封來自安徽的信。帶來的是一個令人難過的消息。我的表弟,已經四歲的淩宵,墜入用於農田灌溉的機井裡,死了。這個悲傷的消息,令所有人都震驚了,落淚了。奶奶哭到昏迷,一度臥床不起。那個她只在照片上見過的外孫,還沒有來得及喊她一聲「姥姥」,就離開了。

  死亡,是多麼讓人無可奈何的事情。我甚至想像得出,大姑的傷悲。沒有了淩霄,她該如何活下去?

  後來證明我低估了中國傳統婦女的堅韌與承受苦難的能力。是啊,生活,總還是要繼續的。

  9月入學,新生報到,認識教室、老師同學和學校的建築,接著軍訓,與舍友們驕傲著悉尼奧運會中國隊的成績。需要熟悉的東西太多太多,但我從未忘記尋找他的身影。可是,就像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就像他從未在此生活過,這裡,我找不到任何關於他的蹤跡。

  我時常會坐在人群稀少的地方,一坐便是許久。什麼都不做,只是把舊日細微的往事翻來覆去想個不停。想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想他給予我的那些好,想著小小的女孩在草垛旁等他歸來的情形,想伏在他背上翻山越嶺的踏實感覺。想那枚被掛在他脖子上的「乾隆通寶」的銅錢。總是在不經意間碰觸到我脖子上掛的銅錢而陷入漫無邊際的思念之中。我時常發呆,成天就在這發呆中遊蕩。

  一個學期過去了,兩個學期過去了。第一學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卻從未曾見過他,也從未曾聽到過有人談論他,我知道我是不會主動去詢問的。我相信他在等著我,等到我真的長大的那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說過,等我長大了,他會來找我。在夏季法國梧桐的低吟下,在秋日落葉翻飛的舞蹈中,在冬天呵氣成霜的孤單裡,在乍暖還寒春意料峭的街頭,我咬緊牙關,不把心事外露。可是在我心裡卻產生了一個鋼鐵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著一件事:等待。

  大學生活的五彩繽紛多少分散了一些對他執著的思念。略顯輕鬆的功課讓我開始找回本性中的那份開朗與外向,成為學生會的宣傳部長,青年志願者,去參加義務活動,為某個家境貧困的同學急需用錢而上街募捐,學習古箏,寫一些隨筆發表在校報上,激揚文字,意氣風發。做著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兒家可以做的一切。走在路上也會有年輕人扭過頭來看我了,但始終沒有戀愛。

  日子就這樣輕輕的過著,滑過我的19歲,再走過我的20歲。2002年的夏季,爺爺接到安徽的電話。是一個讓人歡樂開懷的消息。感謝上蒼,我的大姑,那個多苦多難命運多舛已經年過四十的女人,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取名叫展飛揚、展繞月。聽到這對名字,我知道,只能是他了。除了他,還有誰有這般詩意雅致的情懷,來命名大姑生命的延續。

  大三的下學期,為了策劃一個班級活動,我埋頭在學生會工作室找尋以往的資料時,找到一本舊的學校宣傳用的小冊子。在師資簡介那幾頁中,我意外的發現了那個魂牽夢縈刻骨銘心的人:展翔。當時心跳仿佛少了半拍,不敢相信地看著下面的簡介,我清楚了,那是他。可是,他在我入學的那一年,就已經離開了。那個晚上我沒有睡覺。第二天,照常積極的籌備著班級活動所需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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