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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看著他走到門口開始穿大衣,我莫名惶恐:就這麼完了?夫妻做了這麼久,三言兩語就結束了?我突然不能接受這種荒誕。

  我猛地站起來,差點掀翻啤酒罐子,囁嚅了一陣,說出了最可笑的臺詞。

  「唉」,要命的是還先歎了口氣,「愛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我聽見自己

  空洞的聲音像煙灰一樣,輕飄飄地掉在了地上。

  「也許你說得對。」豬對著鏡子系紐扣。

  「我以為婚姻是穩定後方,有了它我們就可以出去衝鋒陷陣。」我繼續結結巴巴地說。

  豬開始穿鞋。

  「就算娶個仙女都要慢慢磨合。能磨合這麼久,我是說,能找到一個適合

  生活在一起的人並不容易。」我像背書一樣望著天花板,把手背在身後,靠著牆。

  「我知道。」豬拉上了背包的拉鍊,「後果我自己承擔。」

  「我只是覺得可惜,已經這麼久了。」我試圖找到些更有力的言語,可嘴裡說出的話卻蒼白無比,稀薄得猶如冬天室外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

  「如果只是過日子,你是個還算不錯的伴兒,可惜我已經沒激情了。」豬開始圍圍巾。

  「生活本來就乏味,我已經努力讓它別那麼蒼白。」我在不知不覺間開始搖尾乞憐。

  「我沒法抗拒愛情。」

  「愛情是虛無。」

  「我以前也這麼想,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

  「你能保證這次的愛情是永不消逝的電波?」

  「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清,就像咱們倆。我只知道,現在,起碼現在,我很幸福。」

  「什麼叫幸福?幸福就是七年的生活被一個月的愛情衝垮?」

  「你很好,都是我的錯。」豬照了一下鏡子,拉開門走出去。

  我站在原地,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很努力地想把整件事梳理明白,儘管它看上去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當一個男人說:「你很好,都是我的錯」時,背後的意思都只有一個:「咱們別廢話了,你覺得有這必要麼?」把所有駡名都攬在自己頭上,同時把你當成完人舉到了供桌上,還要怎麼樣?

  不是不想失控,不是不想尖叫著撲上去打個你死我活,只是突然間被這句話卸了力氣。

  我試著仰天長號,然而剛開了個頭就戛然收聲,我被自己給荒誕到了。

  當男人說出「不愛」的那一刻,任何女人都會喪失特權——變成別人、

  不相干的人,一個陌路,他怎麼會與一個路人多費口舌?此時最好斂息屏氣——前面或許有很長的路要獨自走過,不留些力氣是不行的。

  下午原本約了朋友木夏聊劇本,也覺得沒有改期的必要。

  「他要和我離婚。」我攥著酒瓶,儘量平靜,但聲音還是著涼似的抖,紅了眼圈。她像是比我更意外和激憤,滔滔地罵著為我出氣。我們並排躺在乒乓球臺子上感慨。但劇本還是要聊的,時間也還是要趕的,這世界上的事似乎永遠比人重要,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以身殉職。

  朋友在此時也不過是陌路,左繞右繞走不進自己心裡。但因明白,所以並不失望。

  小時候出去瘋跑,姥姥總絮叨說回頭摔爛了膝蓋又要哭,那時「可沒人替你疼」。

  自己的疼,自己的生命,無可取代的,是苦趣也是樂趣。

  過了一星期,我們領到了離婚證;又過了一星期,我們搬離了原來的家,分道揚鑣。

  分手像雪崩,迅速而徹底地掩埋了一切痕跡,偶爾會發現一張尚未來得及焚毀的合影,或者對方忘記拿走的票據。

  許美靜怎麼唱的來著?

  「承諾不過是你一時的感觸。」

  「今後你會感激我。」豬說。

  小時候每次挨批評被罰站請家長,老師都會這麼說:「今後你會感激我。」

  感激?或許。

  起碼他誠實,沒有齷齪地綁著我玩「兩女一男三人四腿」的遊戲——磕

  磕絆絆拉拉扯扯蔚為壯觀。

  失去的一定不是我的,更何況無論抓得多緊到最後都要放手。人生,不過是浮華暫借。

  從前,像兩個人結伴挑著擔子趕路,興興頭頭要把辛苦賺到的一點兒財富運到遠遠的一個目的地享用;如今兩手空空,兩袖清風,正好名正言順地做個遊客。

  孤身走我路,或許是為了欣賞風景。

  與前夫同居

  同居似乎等同於曖昧,但與前夫同居則實屬荒誕。

  他們說要給我介紹個科學家,離異,造衛星的。

  我說好。我還沒跟造衛星的科學家相過親呢。

  過了一陣子,人家說,見不了啦。

  我說:哦。

  人家趕緊跟我解釋:科學家和女科學家同事因為結婚而分到了研究所的一套住房,離婚之後,法院判決:兩人各分得臥室一間,客廳、廚房與廁所公用,一方若想對房產進行處置,必須征得另一方的同意。而結果是,無論科學家打算以上述哪種方式處置,女科學家都不同意。女科學家只同意科學家天天回來,以便她用陰沉刻毒的眼神和冰冷的沉默對其進行精神閹割。

  所以呢?我問。

  所以,不堪忍受的科學家把自己流放到荒涼的大西北發射衛星去啦,一年半載之內回不來了!人家說。

  真慘,簡直是慘絕人寰。我非常同情這個跑去發射衛星的科學家,好在

  他最後還是成功逃脫了。否則,我能想像到,他會像一棵被醃在瓦罐子裡的大白菜一樣,失去水分,日益萎縮,變成一種又酸又鹹又致癌的怪物。

  一對離了婚又必須生存在同一個狹小空間的男女,並不比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猶太人幸福多少,尤其是如果他們必須共同使用同一個廚房和同一個廁所。精神脆弱的,容易得躁狂症;精神強悍的,容易把別人折磨成躁狂症。反正你要是能不得病,就離成為聖人不遠了。

  我沒有得病,並不是我特別接近聖人,只是因為我們的非自願同居生活就像我們的性生活一樣,非常非常短暫,還沒來得及智勇雙全地彼此折磨呢,就唰的一聲結束了。還有,就是我的幽默感來得莫名其妙,該生氣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發笑。所以,在別人眼裡,我是個徹底的傻蛋,特別沒心沒肺。

  「喲,沒出去過節啊?」我問。那天是聖誕,下午我們剛剛離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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