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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我一邊聽,惱羞成怒地拿腳踢老範。小宏一手護我,一手護她:「好了好了,踢一下可以了。」老郝拿個紙巾盒等在邊上,擠眉弄眼。

  他們對我,像絲綢柔軟地包著小拳頭,它在意想不到的溫柔裡,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了,生銹的指節在嘎吱聲裡欲張欲合,還是慢慢地有些鬆開了。

  老郝批評過我不看別的組片子後,節目組裡片子我都儘量看,別的電視節目也看,看時做些筆記,一是向人學習,另一個第二天開會發言,才能實事求是,對人對己有點用處。對自己節目的反思也多了。

  白雲升負責策劃組開會討論節目,聽完了對我莞爾:「覺得你最近有些變化。」

  唉,這麼大歲數了才有。

  我在日記裡寫:「一個人得被自己的弱點綁架多少次啊,悲催的是這些弱點怎麼也改不掉。但這幾年來,身邊的人待我,就像陳升歌裡唱的,『因為你對我的溫柔,所以我懂得對別人好』,能起碼認識到什麼不好,最重要的,是能以『別人可能是對的』為前提來思考一些問題。」

  年底開會的時候,我向組裡道歉:「不好意思啊平常太暴躁啦。」

  大家笑,好好,原諒你。

  我又不幹了:「喲,我就這麼一說,你們真敢接受啊,誰敢說我暴躁我看看。」

  他們哄笑。

  後來送我一副對聯:「柴小靜,勇於自省,永遠任性。」

  宋成年之後,我與他在柏大夫那裡見過一面,柏大夫說她一直有件後悔的事。當年父子倆在臺上,宋當著眾人面喊出「我恨你」時,她應該「托一下」這位父親。

  意思是她當時應該讓男人講一講他的「無奈」,作為兒子,也是父親,被兩種身份卡住時的難堪和痛苦,讓雙方有更多的理解。每個人都是各種關係裡的存在,痛苦是因為被僵住了,固定在當地,轉不到別人的角度去體會別人的無助。

  我聽到她說,也有一些懊悔,拍那期節目時,我才二十多歲,也還只是一個孩子訴說自己委屈的心態,並沒有去體會那個父親的困境。

  柏大夫聽了微笑著說:「你那時很內向,看你眼睛就知道。」

  她忽然開口說起自己。三歲之前,母親把她寄養在別處,帶著姐姐生活,重逢後她覺得母親不親,覺得母親更喜歡姐姐。五十年過去了,她養兩條狗來修復自己的創傷,「因為那個不公平的感覺一直在」。原先那只養了六年的狗叫小妹,總是讓她抱,趴在懷裡,新來的流浪狗妞妞在旁邊眼巴巴看著,她想放下小妹來抱妞妞,但小妹不肯讓出位置,她放不下來,也就體會了「當年一直跟著母親長大,突然加進一個成員時,我姐姐的難受勁」,知道「在每個角色裡待著的人,都會有很多不舒服」。

  她說,知道了這一點,「我就原諒了我母親」。

  生命是一個流動的過程,人是可以流淌的。宋現在長大成人,有了女朋友,夾在女友和母親之間,他說多少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感受。柏大夫說給他,也說給我聽:「和解,是在心裡留了一個位置,讓那個人可以進來。」不是忍耐,不是容忍,她指指胸口,「是讓他在我這裡頭。」陳虻說「寬容的基礎是理解」,我慢慢體會到,理解的基礎是感受。人能感受別人的時候,心就變軟了,軟不是脆弱,是韌性。柏大夫說的,「強大了才能變軟」。我有一個階段,勒令自己不能在節目中帶著感受,認為客觀的前提是不動聲色,真相會流失在涕淚交加中,但這之後我覺得世間有另一種可能——客觀是對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人其中,有所感受,相互衝突的感受自會相互克制,達到平衡,呈現出「客觀」的結果,露出世界的本來面目。

  二〇〇七年之後,小組裡的人慢慢四散,調查性報導式微,小巨集去了新疆,楊春去了埃及,小項天賀小鵬老陳強那時也都離開了「新聞調查」。我問過小項為什麼走,他說:「沒快感了。」他沒有跟大家辭別,選在記者節那天走——「為了記著」。辦公室我漸漸去得少了,都是空落落的桌子。後來辦公室搬到一個黑洞洞的沒日光的大雜間裡,原先臺階上一年一標的箭頭,被擦掉了。

  老範也去了國外。

  一年中我們幾乎沒有聯繫。我是覺得她這性格肯定已經打入異國社交界,別拖她後腿,讓她玩吧。我生日那天,她在網上留了個言,說一直沒跟我聯繫,是怕打擾我。認識這麼多年了,兩人還是這樣,能把一步之遙走成萬水千山……還好知道出發點,也知道目的地。

  我和老郝相依為命,日日廝混。夜半編片子,有人給她送箱新鮮皮皮蝦。她煮好給我送,我沖下樓去接,電梯快要停了,兩個人撒腿就跑。在兩人寬的小街上擦肩而過,到了對方樓下等不著人,手機都沒帶。找個公用電話打手機也沒人接,四顧茫然往回走,一步一蹭走到人煙稠密的麻辣燙攤邊,一抬頭遇上,不知道為什麼都傻乎乎的歡天喜地。

  這路如果不拐彎,也不後退,走不了多久。老郝說:「這麼走是條死路。」但她過了一會兒,說:「不這麼走也死路一條。」

  那就走吧。

  這一年,我的博客也停了。外界悄然無聲,人的自大之意稍減,主持人這種職業多多少少讓人沾染虛驕之氣,拿了話筒就覺得有了話語權,得到反響很容易,就把外界的投射當成真正的自我,腦子裡只有一點報紙雜誌裡看來的東兩,腹中空空,徒有脾氣,急於褒貶,回頭看不免好笑。

  六哥興之所至,每年做兒本好看的《讀庫》筆記本送朋友們,還問:「放在店裡你們會買麼?」

  「會。」

  「知道你們不會。」過了一會兒,他又捏起小酒杯說,「但我喜歡,又行有餘力,就做好了。」

  過半年,他又問:「本子用了麼?」

  「沒有,捨不得。」大都這麼答。

  他說了一句:「十六七歲,我們都在本子上抄格言、文章,現在都不當回事了。」

  他說得有理,長夜無事,四下無聲,我搬出這些本子,抄抄寫寫,有疑惑也寫下來,試著自問自答。閑而求知,沒有了什麼目的,只是為了解開自己的困惑。眼酸抬頭時,看到窗外滿城燈火,瞭解他人越多,個人的悲酸歡慨也就越不足道,在書中你看到千萬年來的世界何以如此,降臨在你身上的事不過是必然中的一部分,還是小宏那句話:「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佈。」

  年底,我在出差的車上,接到老郝電話,她說:「我跟你說個事。」我說什麼事兒。

  她那邊沒出聲。

  電光石火間,我知道了:「你談戀愛了……」

  「切。」

  「你談戀愛了?」

  「你談戀愛了!」

  「別喊!」

  我瞭解她的脾氣,沒有確定的把握,她絕對不會說的,這就是說,她終於要幸福了。

  六年裡,我倆多少次走過破落的街道,在小店裡試衣服,一起對著鏡子發愁,挨個捏沿路小胖子們的臉,他們沖我們一笑,我們都快哭了。現在她終於要幸福了。

  「天哪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死人,別喊啊,他們要聽見了。」

  我掛了電話,給老範發了個短信。她馬上把電話打過來,尖叫:「我明天就要回來。」

  掛了電話,車往前開,陳威坐在副駕駛座上,過了一會兒,回頭看著我笑了:「喲,柴記者,這些年還沒見你哭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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