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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又停頓了一下。他說:「他在逼自己。」

  他的話像是雨點越下越大,打在篷布上,我站在底下能感覺到震顫,但沒有切膚之感,我接觸不到那個雨,但隱隱覺得這句話裡有某種我感覺到但沒法說清楚的東西,只能問他「什麼意思」,他乾脆打電話來了:「路上太冷,發短信折騰得很,我在路上走呢,這樣說痛快點,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我說:「你認為他憑什麼要加害一個已經被他傷害的人呢?」

  「他下車的時候並沒有拿出刀來對嗎?他是看到她在記他的車牌號……」

  「這個動作怎麼了?」

  「這個動作在他看來是故意,」他聽出我想打斷他,「我知道,她當然是無辜的。但是現在是在問我,藥家鑫會怎麼想,我是在試著告訴你他的想法。」

  我閉嘴:「好,你說。」

  他沒有用「可能」「或許」這樣的推斷詞語,直接說:「他覺得,你記住了車牌號,我爸媽知道了,就饒不了我,這對他是天大的事。」

  「出個車禍怎麼算天大的事?」我有忍不住了。

  「可能對你來說不是,」他一字一句地說,「這對他來說就是天大的事。」

  一瞬間,我想起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打碎了一隻碗,在等我媽回來的時候,我把碎片一片一片拼在一起,一隻全是碎紋的白瓷碗,窩在一摞碗的最上面,等著她。到現在我還覺得,那個黃昏,好像比童年印象裡哪天都暗都長,那種如臨大敵的恐懼。結果我媽回來,發現之後居然大笑,跟鄰居當笑話講,我當時心理不是如釋重負,而是莫名其妙的鬱悶:「就這樣?難道就這麼過去了?」

  「但是,為了這樣的恐懼去殺人?」我無論如何理解不了。

  他在冷風裡走路,說話時氣喘得很粗重。「你當年採訪我的時候,有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他說,「我曾經有一次拿著菜刀砍我姐姐,如果不是他們攔住了我,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你?」我意外,他在生活裡幾乎是懦弱的,一開始認識時,他都無法與人對視,在抑鬱症治療中心,當著眾人面連上臺去念一句詩都做不到。

  他說:「我內心是有仇恨的,因為大人老說我,老說我姐姐好,老拿我們倆比,所以我就要砍她。」

  「如果你覺得大人欺負你,那為什麼你報復的不是大人?」

  「因為我打不過大人,但她比我弱。」

  「可她並沒有傷害你?」

  「她向他們告我的狀。」

  我聽到這,忽然寒意流過胸口,想說什麼,但沒有說。我倆都有一會兒沒說話。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從那以後,大人對我好點了,我是發洩出來了。但藥家鑫沒有。」

  我們掛掉了電話,幾分鐘後,我又收到他的一條短信,他說:「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其實剛才我中間有幾次,很長時間沒回你短信,是在寫:如果是我小時候,那時的我也許會像他一樣。後來又刪了。」

  我說為什麼。

  他說:「我真不想再這樣說我爸了,覺得不好,也不用這樣說他,歲數大了不容易,何況他們都只是不會教育孩子。藥家鑫不像我這麼幸運,他就是沒扛過去這幾年。」

  六月七號那天。藥家鑫的父親與他見完面,走回家,從正午的電視新聞裡知道了兒子被執行死刑的消息。

  他不看我,也不看鏡頭,眼光漫散向虛空,「我那天去還囑咐他幾句話,我說孩子,現在特別熱,走的時候,你要把買的衣服都穿上,那邊會很冷,他說我知道。那天去我還給他包了點校子,帶了他愛吃的火龍果,就刮成瓤弄個飯盒給他。我走回家,人已經沒了,我就不知道那個時候,他穿衣服吃飯,夠不夠,我想看看他。」

  當天下午六點鐘左右,他寫了微博。「好無助,希望大家哪怕是大罵也好。什麼聲音都是安慰。」抽泣堵在胸腔裡,推得他身子一聳一聳:「這個房子,我回來時候這半拉都是黑的,沒有任何動靜的時候,罵聲不也是聲音,不也是一種安慰嗎?當一個人走在一個深山,連一聲鳥叫都聽不見的時候,你是很害怕的。」

  我們走的時候,已經不早了,藥慶衛留我們吃飯,說給你們一人做一碗番茄面,我們通常不在採訪物件家吃飯,這一次大家說好,人忙活的時候,能把心裡的事暫時放下一會兒。

  我們幾個坐在褐色的四合板桌子邊。他把幾個疊在一起的塑膠藍発子拔開給我們坐,在陽臺的灶下麵條,一面自言自語:「這兩個月都沒怎麼動鍋灶,面下得不好,都黏了。」

  家裡沒有別的菜,他炒了一小碗蔥花,放在桌上給我們下飯,我說,讓他媽媽也來吃吧。

  他木板板的臉,說不用叫了,臉上表情與張妙父親一樣。

  走的時候,他妻子還躺在藥家鑫的床上,蚊帳放著,她摟著那只大狗熊蜷著。天黑了,藥慶衛坐在桌邊上,愣愣的,眼睛一眨不眨,臉都垮下來,松垂著,坐在半暗的房間裡,我們招呼他,他才反應過來。

  節目播後,也有一些人在我博客裡反復留言,說:「你為什麼耍播一個殺人惡魔彈琴的樣子?讓他父母說話?」

  宋打斷我時說過:我知道張妙是無辜的,但你現在的疑問是,藥家鑫為什麼會這麼想?我在告訴你這個。

  二十三歲的宋嘗試著以他的人生經驗去理解同齡的藥家鑫,並不一定對,但他打斷我,是覺得,如果帶著強烈的預設和反感,你就沒有辦法真的認識這個人。也難以避免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藥家鑫未被判死刑前,音樂人高曉松曾經在微博中評論:「即便他活著出來,也會被當街撞死,沒死乾淨也會被補幾刀。人類全部的歷史告訴我們:有法有天時人民奉公守法,無法無天時人民替天行道……生命都漠視的人會愛音樂嗎?」數萬人轉發他的話。

  一個月之後,高曉松作為被告出現在法庭上,他醉酒駕駛導致四車追尾,一人受傷,被判服刑六個月。

  六個月後我採訪他,說:「也許會有人問你,一個生命都漠視的人怎麼……」

  我沒有問完,高曉松說:「我覺得我活該。每一個犯了錯的人,別人都有權利把你以前的言論拿出來印證你。」

  他說他出事就出在狂妄上:「我早知道會撞上南牆,明明酒後的代駕五分鐘就到了,非要自己開車走,這不是狂妄是什麼?」

  他出身清華,少年成名,二十六歲已經開校同民謠的音樂會,崔健跟他談過一次,說:「你的音樂當然很好聽,但是你有一個大問題,你不瞭解這個社會,也不瞭解人民怎麼生活。」他回答:「我代表我懂的那些人,你代表你懂的那些人,我們加在一起,就為所有人服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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