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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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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家鑫幼年時,父親隨軍在外,讀幼稚園時開始按母親要求學琴,母親一個月工資五十塊錢,三十塊交上課費,學不會被尺子打手,一邊打藥家鑫一邊哭,但不反抗,「他也知道多學一次得多少錢」。 母親說:「從小我教育他的,凡是和小朋友在一起玩兒,只要打架了,不管誰對誰錯,他回來肯定是挨駡的。」她哭著問我:「不是說嚴格管教才能成材嗎?難道嚴格管教也錯了?」 小學一年級,藥家鑫的同學逼著他背自己,不背要給一塊錢,他就背了。老師找他父親去,把對方孩子也叫來了,讓他父親處理。他說:「我想著孩子玩兒嘛,小事沒必要太汁較,背就背一下嘛,我沒有幫助他。」 中學裡有同學打藥家鑫,按著他頭往牆上撞,他害怕父母說他,不敢說,又不敢去學校,害怕那個學生再欺負他。 母親說兒子的個性太「奴」,陝西話,懦弱的意思,「怕男的,尤其是他爸」。 藥慶衛說:「因為我,當兵的可能都有點……自己說了命令性的東西,你該幹啥幹啥,我也沒給他去說什麼理由。」 我問:「批評也有很多種方式,您……」 「我可能說話有點尖酸,我對別人不會這樣,因為我想讓我兒子好,一針見血地紮到要害,他可能是很刺痛的。」說完補了一句:「但是過後去想想我的東西,都是比較正確的。」 「他一般是什麼態度?」 「不反抗的,光笑笑說,那我就是咋也不對。」 他又補了一句,「男孩不能寵,我怕他以後給我惹事。」 藥家鑫在庭審時說:「從小,上初中開始我就特別壓抑,經常想自殺,因為除了無休止練琴外,我看不到任何人生希望。我就覺得活著沒有意思,覺得別人都很快樂,我自己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他對同學說過:「我心理可能有些扭曲了。」 同學說。他沉迷一事時往往近於狂熱,喜歡日本歌星濱崎步,MP3裡全是她的歌,他不懂日文,就全標成中文,在KTV只唱這個人的歌,在網吧裡下載一個關於濱崎步的遊戲時,有人喊地震,大家都跑出去,只有他一個人坐在裡面,說「如果跑出去又得重下。」 他開始上網,打遊戲,翹課,父親認為這是網癮,有段時間專門不工作,只在家盯著他。一個月,藥家鑫被關在居民樓的地下室裡,除了上課,吃住都在裡面,沒有窗,從外面鎖上。 藥家鑫是什麼感受,藥慶衛並不知道,「他沒有跟我交流,我們也體會不了他心理的鬥爭過程。」他加了一句:「但是以後很正常了,他好了。」 藥家鑫對父親的意志有過一次反抗,中學上了法制課後,他拿著書回來說爸爸壓迫他、管著他。藥慶衛陪著兒子翻了一遍書,告訴他:「我是你的監護人,當然要管你,不然你犯了錯就要我來承擔責任。」 去做節目之前,老範發過一個報導給我看,說藥家鑫做過雙眼皮手術,還說夢想有了五百萬就去整容。底下評論裡都在罵「變態」,我當時看了,嘴角「噝」了一下,也略有些反感。 在他家裡,我們想拍攝他過去的資料。發現初中後他沒有照片,全家福裡也沒有他,他母親說他初一發育變胖後不願意再拍照,當時體重是一百六十八斤,不到一米六五,胖到了胸前的骨頭壓迫肌肉產生劇痛,醫生說再不減肥有生命危險。藥慶衛說:「他在特別胖的時候,眼睛就不容易看見,尤其一笑的時候,眼睛就沒了,別人就笑他,他就跟我說要整容」 「你怎麼說?」 「他說這個我就打擊他,」藥慶衛說,「我說好不好都是父母給你的,如果破壞了以後就是對我的不尊重——也不是不交流,不過我說的話有可能有點……像他媽說的,讓人有點接受不了。」 他又接了一句:「但是我說的應該是正確的。」 藥家鑫之後繞過父親,有什麼事跟母親說,他媽說:「他太在意了,總是說,總是說,說這個遺傳怎麼這樣啊,我爸的雙眼皮為什麼我沒有?我可憐這孩子,盡童滿足他,所以我就同意讓他去割了雙眼皮。」 他用了四個月時間減肥,瘦了六十多斤,以至得了胃潰瘍。 日後他考上大學,外公獎勵了他一萬塊錢,他花了一半去做了雙眼皮的整形手術。 藥慶衛說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鼓勵過兒子,這是他的教育方法:「他非常熱衷幹的事我都會打擊他,我就是不讓你過熱,我就想澆點涼水,不要那麼過激。」 他不願意讓兒子考音樂學院,極力想讓他學理科:「其實也是從經濟考慮的,但是我不能跟孩子說這個話。」他背地裡去找了教鋼琴課的老師,讓老師多打擊兒子。 藥家鑫一直不知內情,他對父親說過:「我上一次課,被打擊一次,越上我越沒有信心。」他還是學下來了,專業考了第一。 他從大一開始兼職掙錢,在酒店大堂彈琴,後來當家教,打多份工,在城郊之間往返,他媽希望給他買車,「一個學生晚上十一點才回來,不安全」,他爸不同意,因為這樣太張揚,會把退役的費用全花光,後來是他媽硬作了主,他爸點頭的前提是藥家鑫每個月給家裡一千塊錢。 藥家鑫買過一把電動按摩椅給藥慶衛,他沒有喜意,只說:「我要的不是這個,只有一個要求,將來你掙不著錢,別問我要。」 狂熱與極寒交激,誶出一顆赤紅滾熱的心。藥慶衛帶著疑惑說:「他掙錢好像上了癮一樣,這個月掙四下,下個月就要掙五千。」 他說「上了癮」的口氣像是在形容一個病人。但他也沒問兒子為何如此,覺得「上進就好」。 出事當天,夜裡十一點左右,藥家鑫開著車返回家。 法官問過他,你是向哪個方向開? 他說:「對不起,我分不清東南西北。」 他四個月前才開上。在路上「打開影碟機看濱崎步的演唱會」,邊看邊開。「又開了一會兒,只聽『嗵』的一聲撞上了什麼東西。」他裝著刀的包就放在副駕駛位置上,下車查看時。他是隨身帶著包下去的。因為「我父母叮囑我,貴重物品要隨身攜帶」。 他看見張妙躺在地上,哎喲地叫著疼,臉沖著被燈照著的車牌,他認為對方在看自己的車牌號,就拿出了刀,他們之間沒說一句話,張妙伸胳膊擋了一下刀,沒擋住。只是「哎喲,哎喲」喊了兩聲,胸、腹、背被刺中。 刀是案發當天買的,庭審時他說因為晚上從沒走過這條路,帶把刀防身,之前跟別人發生過糾紛。發生過什麼糾紛?他沒說,庭審沒提及,我問他父母:「他平時說過為什麼事需要帶刀嗎?」 他母親說:「沒有,他就是這一點,心裡有事從來不跟我們講。」 父親說:「我們的街坊鄰居在一起都說,大部分孩子都是這個樣子,跟父親說不到兩句半就竄開了,都是這樣。」 關於殺人的動機,藥家鑫在公開採訪時說過一句「農村人難纏」,這句話後面還跟著一句沒播的:「我害怕她沒完沒了地纏著我的父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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