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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第十七章 無能的力量

  盧安克坐在草地上,七八個孩子滾在他懷裡,打來打去。

  我本能地拉住打人孩子的手:「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要這樣?」

  我就差點說「阿姨不喜歡這樣」了,繃住這句話,我試圖勸他們:「他會疼,會難受。」

  「他才不會。」他們「嘎嘎」地笑,那個被打的小孩也樂。

  盧安克坐在小孩當中,不作聲,微笑地看著我無可奈何的樣子。

  後來我問他:「我會忍不住想制止他們,甚至想要去說他們,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可是你不這麼做?」

  「我知道他們身上以前發生的事情,還有他們不同的特點,都可以理解」

  「但是理解夠嗎?」

  「如果已經理解,然後再去跟他們說一句話,跟反感而去說一句話是不一樣的。」

  我啞口無言。

  盧安克是德國人。過去十年,他生活在中國廣西山村,陪伴著當地的留守兒童。

  他一直拒絕電視臺的採訪,博客首頁,寫著一個不太常用的郵箱,附著一個說明:「因為我上網的時間不是很多,請你不要超過五句話。」看完了他博客裡的幾十萬字——都是關於教育的,我無法清楚地感觸到他。他的經歷並不複雜,一九九〇年到中國旅遊就留了下來;九七年在南寧的一所殘疾人學校義務教德文;九九年到河池地區的一所縣中學當英語老師,因為不能提高學生的考試分數,家長們有意見。他離開了;二〇〇一年開始,他在河池市下屬的東蘭縣板烈村小學支教。

  但我看盧安克的文章,他不提這些,不寫什麼故事,也沒有細節,都是抽象的詞句,像潛入到無盡波濤之下,浮沉擺蕩,不斷地看見什麼,又不斷地經過。

  聯繫採訪的時候,老範也非常為難,不知道該對盧安克說什麼,猶豫半天寫下:「你讓我想起中國著名的搖滾歌手崔健的一首歌——《無能的力量》,這種『無能』,有的時候,比『能』要強大一百倍。」

  老範常常能用直覺捕捉我需要長時間分析才可以達到的點。

  南寧到板烈有四小時車程。桂西北多是嘻斯特地貌,路沿山而建,「之」字轉盤路甩得人不可能打盹。一路只見石山,山高水枯,土壤也是棕色石灰土,好一陣子才看到一小片玉米地。

  到的時候,小鎮上正逢集市,只有二十平米,三四家露天的賣肉攤,屠夫持刀待沽。舉目可及幾乎全是老人,身邊一群三五歲的小孩子。年輕人大都出門在廣東打工,穿著民族服裝的壯族老太太背著嬰兒,在小攤上挑粉紅色的小鞋子,孩子會叫「奶奶」了,還沒叫過「媽媽」。

  盧安克從小賣部的後面拐出來,在窄成一線的土路上接我們。他將近一米九的樣子,有點駝背和營養不良,一件假冒的湖人隊籃球服,晃晃蕩蕩掛在身上,有點髒了。淡黃的捲曲頭髮沒怎麼梳理,睫毛幾乎是白的,與十年前照片上青年人的樣子有了些變化,更瘦了,臉上有了深深的紋路。

  他的朋友把我介紹給他,我也隨著叫他「安克」,他不招呼,也不問我們叫什麼,只是微微笑著,轉身帶著我們走。

  這個時候,攝像把機器舉了起來——一旦意識到鏡頭扛了起來,作為記者就知道採訪開始了,任何搭訕或者閒聊都要「有用」,不然,你對不起那個杠著幾十公斤機器的肩膀。

  我儘量找點話說,盧安克有問必答,答得很簡單,不問不說。我隱隱覺得這種提一口氣、略帶活潑的勁兒是不對頭的,但又沒辦法對攝像說「放下吧」,也太刻意——這麼一轉念,頭一次在機器面前彆扭起來。

  學校上一年為了迎接上級「普九」檢査,剛翻修過,之前教學樓沒有大門,沒有窗戶,沒有操場。男孩子們一見盧安克,呼嘯而上,像小猴子一樣掛在他身上,四五個人鑽來拱去,以便讓身體盡可能多的部分接觸到他。

  攝像放下機器問我:「現在拍什麼?」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問——迅速進人採訪,明確接下來每一步拍攝方案——以前每次都是這麼幹的,這次我卻覺得有點受刺激。但必須作決定,不能讓大家杠著東西僵著。

  「那就先拍一下你住的屋子,可以嗎安克?」我說。

  他很隨和,帶我們去了他的宿舍。一間小房子,一張床,牆上貼著以前住過的老師留下的一幅迎客松。攝像和老範在安排採訪的地點,拿一隻発子放過來放過去,看在哪兒光線好,按理我這時應該是與採訪物件溝通,讓他放鬆下來,多瞭解一些資訊。我跟盧安克聊著,觀察周圍有什麼細節可以問的,有的問題他沒有表情,也不作聲。

  旁邊他們挪板凳的響動聲好像越來越大,我腦殼完全敞開著,每一聲都磨在神經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局促不安。

  當天下午,我們先採訪一對姐弟,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盧安克帶著我們去孩子家。

  家在山上,山是高原向盆地的過渡,少有平地,房子就建在斜坡上,站在高處一眼,望不到鄰居。進了門,屋內幽黑,右手邊有根電燈線,我摸著拉了一下,燈是壞的。沒什麼傢俱,石灰牆上只掛著破了一半的鏡子。一台舊電視正正放在當廳中,是姐弟倆生活的中心。

  十歲的弟弟黑亮精悍,眉宇間已是山民的氣息。天有些冷,他一腳踩住小腿粗的樹幹,拿小鐵斧賣力劈柴,大家都覺得這鏡頭很動人,過一會兒火暗下來了,攝像機拍不清楚了,我們停下來,說再添點柴。

  再過一會兒,拍攝結束了。我讓弟弟帶我去他的菜地看看——之前他說自己在屋後開了一小塊地種菜——但他拒絕了。

  「為什麼呢?」我有點意外。

  「你自己去。」他看都不看我,去火邊俯耳跟盧安克說悄悄話,看了我一眼,極為尖銳。

  「你肯定在說怎麼考驗我們。」我想用開玩笑的方式掩飾一下。

  盧安克對他笑:「不行,他們城裡人會不喜歡。」

  我隱約聽見一點,就問:「是要拉我們去玩泥巴?」

  「你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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