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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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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密斯歎息這背後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問一個中國廚師,麵包裡為什麼不放鹽?答案就一個:『我們在麵包裡就不放。』『你們這個城市有這麼多好的冰制食品,為什麼不留一點兒過冬?』答案也只有一個:『不,我們這兒冬天從來沒有冰制食品。』」 這種缺乏科學精神的文化滲透在整個老大帝國,蔡元培評論過:「自漢以後,雖亦思想家輩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之範圍……我國從前無所謂科學,無所謂美術,唯用哲學以推測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懸想獨斷。」 清朝覆亡後,北京這座中世紀都城開始現代化,需要建設用的工程藍本和施工程式,時任交通總長的朱啟鈐,只找到一本《大清會典》,這是記述清朝典章制度最權威的典籍,其中建築規範的工程做法部分,只有薄薄幾十頁——怎麼做到的?所有的數字都被改成「若干」二字。 為什麼官府不記載這些技藝?朱啟鈐說:執筆寫檔的人,一看術語艱深,比例數位都繁複,寫到檔上怕上司詰問起來,自己說不清,乾脆就都刪汰了。越這樣,當官的越不懂,「一切實權落入算房樣房之手」,想寫多少寫多少,「隱相欺瞞」。 《中國人的性格》出版時,亞瑟·史密斯已經在晚清中國生活了二十二年,他在書中寫道:「一個拉丁詩人信奉一句格言:『一個瞭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國,會把這格言改成:『試圖尋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楣的。』」 照片是陝西省林業廳對外發佈的,我們採訪新聞發言人關克:「你們對外公佈虎照時有什麼依據?」 關克說:「我們沒有鑒定記錄,也沒有開論證會,但我們的結論是真的。」 「為什麼政府部門只發佈一個結論而不發佈依據?」 「我們這麼多年就是這麼做的。」 「那面對疑問,為什麼不重新組織調查和鑒定呢?」 「只有民間的質疑啊,沒有上級部門疑問。」 「政府不是首先要面對公眾麼?」 「那我回答不了。」 「你怎麼看公眾的疑問?」 他說:「連國外的專家都沒說是假的,這些人就是不愛國。」 這個說法,讓我想起有個法國人曾對比著清朝時外國人的紀錄,觀察現代中國:「我馬上吃驚地看到這個社會同他們描寫的社會十分相似,簡直可以說每個中國人的基因裡都帶有乾隆帝國的全部遺傳信息。」 這話讓我心裡一動。但這種基因靠革命根除不了。 傅德志被叫作「打虎先鋒」。這位中科院的植物學家從一開始就很激動:「用我的頭擔保,虎照是假的,當地絕沒有超過十公分的葉子。」周正龍的語氣也一樣:「如果虎照是假的,我願意把我的腦袋砍下來。」 傅德志在網上發通緝令,指名道姓哪個官員是「幕後黑手」。他並沒有去過大巴山區調研,我問他:「科學研究的前提是自知無知,誰都有犯錯誤的可能,您不考慮這種可能嗎?」 「我豎信我是正確的。」他的答案與他的對手如出一轍。 「為什麼要用賭腦袋的方式呢?」 「我們林口的人說話都比較粗。」他說。 等周正龍真的找到了二十公分左右長的葉子,拍了照片登在報紙上,我再去,傅德志看了一會兒報紙上的照片:「看見照片上周正龍手裡的匕首了嗎?他是在威脅我。」 他的博客裡有很多跟帖,「就是要以暴制暴」,「政府天然是騙子」。 周揚在八十年代的時候說過一句話:「賭腦袋的結果是產生新的偏見與迷信。」 我問鎮坪的縣長:「如果沒有調查研究,依據的是您相信一個人的人格,您覺得這個態度科學嗎?」 「就我們現在掌握的情況,我們覺得是真的。」 我說:「您當時相信覃局長的工作,所以沒有問他要現場的核查。您認為肯定有,但是我們調查發現是沒有。」 他遲疑了一下:「這個情況我不太清楚。」 「從剛剛這個細節可以看到,這種主觀相信,有的時候是很脆弱、很難站得住腳的?」 他臉上有什麼僵凍的東西化了一點:「那你說的……可能對這個有一點忽略。」 以前「新聞調查」老說啟蒙,我一直以為是說媒體需要去啟蒙大眾。後來才知道康得對啟蒙的定義不是誰去教化誰,而是「人擺脫自身造就的蒙昧」。 「要寬容。」陳虻從認識我開始,說到最後一次。 我聽煩了:「你不要用像真理一樣的標準來要求我。」 「你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記者,就必須這樣。」 「我不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記者,我只要做個稱職的記者就可以了。」 「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因為這是我的生活。」 「可是我說的是對的」 「我不需要完美。」 …… 每次談,我都氣急敗壞——有這樣的領導麼?你管我呢? 過陣子明白點的時候,臊眉搭眼再去問他:「人怎麼才能寬容呢?」 他說:「寬容的基礎是理解,你理解嗎?」 後來我做節目,常想起這句「你理解嗎」,才明白他的用意——寬容不是道德,而是認識。唯有深刻地認識事物,才能對人和世界的複雜性有瞭解和體諒,才有不輕易責難和讚美的思維習慣。有這樣一個心理的定位,採訪的姿態上也會有些變化。 採訪鎮坪的林業局局長時,問他對媒體的疑問怎麼看。他說:「我們不想他們怎麼想的,野生華南虎在鎮坪的存在不容置疑。」 我說:「覃局長,我們都非常願意相信華南虎在鎮坪存在。只是我們知道在國際上認定物種的存在,需要有幾個前提條件,首先是要發現活體,其次是發現屍體,要有影像資料,然後是有研究者的目擊。」 他愣了一下說:「關於你說的這幾點我確實還不知道。」 換作以前我可能會問:「您是林業局局長,連這個也不知道嗎?」把他堵在牆角,微笑看著他。現在覺得,一個五萬人的山區縣城,一個剛剛從黨校校長調來當上林業局局長的人,不瞭解此類專業的知識也是有可能的,最重要的不是「你怎麼能不知道」,而是「那麼現在你知道了,怎麼面對」。 覃局長仍然說:「華南虎的存在不容置疑。」 如果以前,我可能會再逼一下,「但是公眾有質疑的權利」,但現在我的目的不在通過一段採訪,將某人推向極端或者讓他難堪。我問他:「在這樣重大的科學結論上,是否應該更嚴肅更科學更有所保留比較好,而不是不容置疑?」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採訪中有與對方討論的心態,因為我漸漸知道,有時偏見的造成是利益和庇護,也有無知和蒙昧。媒體重要的是呈現出判斷事物應有的思維方法,而不是讓一個人成為公敵。 但不管怎麼問,覃局長的回答仍然是:「當然要科學,但我認為不容置疑。」 「不容置疑」這個詞,他重複了三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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