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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濟南的深夜似乎比我們那邊熱鬧,街道上依舊有不少行人,街道兩旁的店鋪大都還在開門納客。五子躺在那個陰冷的垃圾箱旁邊,一定很孤單,也許來往的行人會以為他只是一個醉漢,或者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是不會管他的。天亮以後,他的身邊會飄滿落葉,身子下面的血也會結成冰,也許他的身體會與地面連在一起,需要陽光才能將他與地面分離……風迎著車窗灌進來,我感覺眼睛下面仿佛有人拿著砂紙在拉,又疼又麻。我是不是哭了?我在哭什麼呢?我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到,我並不是在哭五子,心裡亂糟糟的,哭得毫無來由。我沒有力氣關上車窗,把臉扭到裡面,讓風從我的脖頸後面灌到我的脊樑裡,讓我感受到狼一般的蒼涼,我覺得我的脊樑上長出了毛髮,風吹動這些毛髮,讓我覺得自己是蹲在一個高崗上,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我昂起頭,盯著銀盤一樣的月亮,引頸嗥叫。

  「遠哥,別唱歌了,我聽了心裡發怵,」春明甕聲說:「車快要沒油了,要不找個地方停下?」

  「停下吧,我很累,想睡覺了。」

  「要不就在車上湊合一宿,明天找個地方好好睡。」

  「車裡太冷了,你還是找家旅館停車吧……春明,你害不害怕?」

  「害怕,」春明邊打量著路邊的門頭邊說,「人的命就跟紙一樣薄,說死也就死了。」

  隨著車身的搖晃,我竟然迷糊了過去……我看見五子從血泊裡站起來,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哦,媽的,我怎麼喝了這麼多酒呢?遠哥,剛才我磕倒了,沒人看見吧?真丟人。我說,剛才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原來你小子又在跟我開玩笑。五子說,我沒死,哪能那麼簡單就死了呢?我才三十來歲,最少還能活他四十年呢。遠哥,走,去我家裡,我要跟你喝個通宵。我轉身來找春明,春明遠遠地站在一棵樹下,慘澹的月光映著他,讓他看上去像一條狼,我大聲喊:「春明,你傻站在那裡幹什麼?把車開過來,咱們去五子家喝通宵酒去。」春明說:「天真冷啊,把車停在院子裡不行啊,明天發動不起來車了。」

  五子說:「沒問題,大家的車都停在這裡呢,明天多轟一陣油就發動起來了。來吧,標準間,一宿六十。」我說:「在你們家住著還跟我們要錢呀,小氣鬼。」春明說:「遠哥看來你真累了,說胡話呢……」五子笑道:「不要錢怎麼辦?我們幹的就是這個買賣。」我猛一激靈,一下子張開了眼睛,一個彎腰駝背的老頭站在車下沖我笑:「這位兄弟喝酒了吧?呵呵,快下來,車裡太冷了,容易感冒。」

  媽的,我的腦子一定是出了什麼毛病,怎麼能把他看成五子呢?差了一大截呢。我從車上跳下來,一手扶住車門,一手沖他搖了搖:「喝多了喝多了……大叔,現在幾點了?」老頭低頭看了一下手錶:「差五分一點。」

  時間過得可真快呀,這就下半夜了。五子還躺在那裡嗎?我的心好像被一根細線勒著,一抽一抽地疼。

  春明想要過來攙我,我推開他,猛一甩頭,邁進了這家小旅館。

  春明在外面登記,我和衣躺在床上,沒等把被子拉過頭頂就睡了過去。在夢裡,我一直在奔跑,一會兒是人形,一會兒變成了一條被獵人追趕著的狼……由人變狼的環節我記得非常清楚。起先我在馬路上走,一個看不清眉眼的人沖我端起了獵槍,我轉身就跑,那個人不說話,咕咚咕咚地在後面追。每次當他即將抓住我的時候,我就蹲下身子,貼著地面跑,後來那個人不想跟我囉嗦了,接連開了幾槍,我不能被他打著,我必須飛到天上去。我曾經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只要我把兩隻手撐在地上,用雙腿一蹬,就可以沖出去很遠,然後我就可以採取狼那樣的姿勢奔跑,跑著跑著就會飛到天上去……結果,我成功了,我飄在天上,俯視著灰濛濛的大地,一切景物都在我的腳下飄浮著,腿上稍一用力,那些景物就變成了一團煙霧,另外的景物便又飄了過來。飛著也很累,我出了一身汗,汗水粘在我的身上,讓我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我想脫掉衣服,可是我沒有力氣,我想喊人來幫我脫,可是我喊不出聲音來。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夢中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根本沒有什麼獵人在追趕我。惟一搞不清楚的是,我到底變沒變成狼?

  「遠哥,睡不著就別那麼難受,起來坐一會兒。」我感覺自己的嘴巴上被插了一根煙,我使勁抽了一口,這是真的。我醒過來了,身上忽然就有了力氣。我抬手揉了揉眼睛,春明倚在牆上抽煙:「遠哥,你出了不少汗。」

  我坐起來,過濾嘴粘在我的嘴唇上,一拖生疼,一用力,拽下來一塊皮。

  春明笑了:「遠哥,看你的表情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肚皮,當年被閻坤刺那一刀留下的傷口依然麻癢。

  我笑了笑:「人在世上飄,難免不挨刀。我的命大,沒死,五子命小,這就死了,人死如燈滅啊,誰也免不了一死。你也一樣,你也不敢肯定自己是怎麼個死法……呵,我怎麼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了?」

  春明哼了一聲:「這不是胡思亂想,這是實話。遠哥,其實我早就知道這個道理,人的生命就像你剛才說的一樣,跟燈滅了一個意思,不管你以前是多麼的輝煌,或者是多麼的潦倒,死了都一樣,沒有人會記得你……我經常夢見我死了,死得那個難看啊,躺在馬路上,沒有一個人理我,我就像一堆垃圾一樣被風吹著,被雨淋著,野狗都不願意多看我兩眼。有一天我夢見小傑了,他也跟我一樣,也這樣躺著,不過他是躺在荒野裡的……有個成語叫什麼來著?暴屍荒野……不對,還是用客死異鄉這個詞比較準確。我遠遠地看著他的屍體,不敢過去,我怕他站起來咬死我,他就是那麼一種人……醒來以後我就想,他是不會上來咬我的,我是他的表弟,我很聽他的話,可是再一次做夢又是這樣,我真的很怕他。遠哥,你在裡面的時候,孫朝陽死了,員警去調查過我,問我認識不認識孫朝陽?我說我認識他,可是他不認識我。員警就從我的耳朵上抽了一點兒血帶走了。後來員警又找我了,問我,你表哥是不是叫小傑,我說是啊。員警說,他去了哪裡?我說,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懷疑我表哥殺了孫朝陽?員警說,在沒結案之前誰都是懷疑對象……遠哥,我怎麼老是懷疑孫朝陽是小傑殺的呢?你可別怪我多嘴,我太瞭解他了,他說過的話永遠會兌現的。我聽天順說,小傑曾經發過誓,我一定要殺了孫朝陽,替廣元報仇……他說到做到。遠哥,也許我在你的面前太拿自己不當外人了,可是我覺得通過這幾次事兒,我真的就是你的親兄弟了,你能不能告訴我,孫朝陽到底是被誰殺的?我太好奇了,甚至做夢都在想著這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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