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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從煙臺回來的路上,小傑把車開得飛快。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刮來的砂雪,呼呼地往風檔玻璃上砸,車帶起來的風又將它們嘩地吹散,它們毫不氣餒,迎著下一輛車又撲了上去,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幫紅了眼的劫匪,蠻橫而又執著,充滿霸氣。因為過於細碎,它們沒有落腳的地方,風可以隨意地將它們從任何角落吹起來,吹到天上,吹到溝渠裡,甚至吹到任意一個看不見的黑洞裡去,於是它們掙扎,隨著風漫天飛舞,撲向一切它們感覺比較塌實的地方,前仆後繼,無所畏懼,直到太陽出來,將它們融化。

  二十九日夜裡下了好大的一場雪,年三十那天我和弟弟出門貼對聯的時候,門幾乎都推不開了,厚厚的積雪堵在門口,像是垛了一層面口袋。貼完了對聯,我和弟弟一起動手在院子裡堆了一個巨大的雪人。我爹出來一看,樂得圍著雪人轉了好幾圈,嘴巴咂得像喚豬,好好,好,我兩個兒子手藝不賴,有雕塑家的功底。說完回屋用一件舊衣服給它做了一頂帽子,是灶王爺戴的那種,然後又撕了幾縷布條給它粘上鬍子,命令我弟弟研墨,我爹親自提筆寫了一張條幅掛在它的胸前——「上天言好事,下界報平安」。我爹說,瑞雪兆豐年,用雪做成的灶王爺最吉利了,它會保佑咱們每年都過著吃飯不愁的日子。我心想,你說的那是迷信話,想要過上好日子是需要打拼的,咱們家的灶王爺還是我來當吧。除夕夜,我和我弟弟放了一支很有面子的鞭炮,把周圍的鞭炮聲全壓住了,我告訴弟弟,這就證明咱家在今年會有好運氣的,周圍的任何人都比不上咱們家。我倆在院子裡放鞭、燒紙的時候,我爹就站在屋裡,隔著玻璃往外看,眼裡閃著淚花。

  吃了年夜飯,我們三個人圍在一起閒聊了一陣,我弟弟就和我爹一起睡了。我睡不著,披了件衣服走出門來。下過雪的夜空分外寧靜,四處彌漫的硝煙讓空氣顯得很粘稠,流動得非常吃力。遠處依稀還有爆竹聲傳來,讓人覺得仿佛是置身在一部灰黑的老電影裡面。這個時候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媽,我不知道她在天國那端生活得怎麼樣,她會想起我來嗎?在她的記憶裡,我一定還是那個淌著鼻涕的頑童,那個整日奔跑在塵土飛揚的胡同裡的小孩兒,她也許不會想到,她現在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已經能夠為這個家擔起一份責任來了。

  回到屋裡,我看見我爹躺在我弟弟的床上,兩條枯樹根似的胳膊把我弟弟摟得很緊。

  我弟弟在笑,嘴咧得很大,像一隻巨大的蛤蜊一樣,整個腦袋只是一張嘴。

  我站在床下看著這爺兒倆,一動不動,直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

  初六,胡四請客,在電話裡,我試探他:「四哥,還是咱們幾個老夥計聚會?」

  因為懷著想見芳子一面的鬼胎,剛落話音,自己先紅了一下臉,耳朵也嗡地響了一下。

  胡四似乎猜出來我心裡想的是什麼,直截了當地說:「還有芳子,來吧。」

  好,今天我就找個機會跟芳子表明心跡,成了就托關係給她找個工作,總是這麼閒逛可不好,讓她下了班去我家裡住,這沒什麼,我的不少朋友都這麼幹呢,何況芳子也沒地方住,等我把一切都安頓下來就結婚。不成就拉倒,權算我做了一場春夢,不丟人。

  在家裡先往頭髮上噴了幾下髮膠,讓原先亂蓬蓬的腦袋有了一點兒造型,然後出門找了一個刮臉手藝好的理髮老頭,特意讓老頭把鬍子給我留了一點茬兒,讓我看上去成熟一些。出門的時候,一陣風吹到我的下巴上,感覺硬梆梆的,很陽剛。我用一根手指撫摸著那些硬硬的鬍子茬,那根手指立刻就敏感起來,滿手指毛茸茸的,心裡頭隨即也毛茸茸起來,眼前的一切都是毛茸茸的,讓我懷疑自己是否一頭紮進了一坨新鮮的棉花裡,心一下子恍惚起來,似乎帶了癡呆的症狀。今天的風很大,經常吹掉某個人的帽子,空氣乾冷乾冷的,風似乎把世界的水分吹幹了。這很好,我喜歡這樣的感覺——風蕭蕭兮什麼水寒嘛,古代壯士的意境。

  走在路上,我目不斜視,感覺這個世界是我的,沒有我辦不成的事情。我回憶起第一次見到芳子時的情景,我覺得她對我一定也產生了好感,要不她為什麼會用那樣一種遊移不定的目光看我?我要加把勁!《國際歌》上都這樣唱,趁熱打鐵才能成功,可見國際上都提倡這個。國際上都提倡的東西一定有它的道理,我應該胸懷祖國,放眼全球,把一切我能夠得到的東西,全劃拉到自己的身邊,那樣才符合國際潮流,才能體現我的人生價值。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都要飛起來了,飄得厲害。

  站在胡四飯店門口的林武穿一件賊亮的皮大衣,老遠一看就像一個杵在那裡的啤酒罐。我赫然發現他的旁邊站著芳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芳子的頭髮在風中飄揚著,宛如一面黑色的旗幟,她在笑,笑得純真極了,像一朵剛剛開放的小花。我迎著她走了過去,我走得很沉穩,極力裝出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我想讓她看看,我楊遠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任何女人在我的眼裡都是小菜一碟。眼前突然一花,飯店門頭上的燈籠忽地劃了一道漂亮的弧,腳下的一塊石頭把我絆了一個非常優質的趔趄。扶著林武站起來的時候,我羞得無地自容,看著門口擺的一個盛滿海水的大缸直發愣,若不是知道自己的水性好,我連跳進去自殺的心都有了。芳子似乎沒覺得我這樣有什麼不好,邊來攙我邊開玩笑:「地下有個大元寶,遠哥要去搶呢。」我尷尬得說不出話來,低頭甩開她,疾步進了飯店。

  胡四的對象笑眯眯地瞅著我,揶揄道:「楊遠,腿怎麼軟了?這幾天喝『嘩啦』了?」

  我好歹站穩當了,沖她一呲牙:「我怎麼能腿軟?四哥的腿才軟呢,讓你給『忙活』的。」

  胡四從旁邊轉了出來:「哈,你小子啊……得,看我的,今天不把你的事兒辦了,我改姓。」

  飯店的廚師回家過年了,胡四兩口子親自去了廚房。

  我跟林武和芳子坐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外面的陽光把芳子的臉映得五彩斑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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