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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回監舍的路上,董啟祥忿忿地說:「下隊還好了呢,誰願意呆在入監隊?捂得長毛了都。」

  我問董啟祥:「下隊有什麼好處?」

  董啟祥說:「紀律松,混好了減刑快……唉,我是不行了,馬隊看好我了,留在入監隊了。」

  「下隊快嗎?」給小傑收拾鋪蓋的時候,我小聲問小傑。

  「快,在這裡『培訓』十幾天吧。蝴蝶,等我,咱們應該是一批的。」

  「沒問題,」我把鋪蓋遞給他,用力點了一下頭,「下隊以後見。」

  看著小傑被兩個值班的架著往樓下走,我莫名地有些悲傷,突然想到了自己飄忽不定的未來。

  董啟祥站在走廊頭上的一抹陽光裡,大聲唱歌:「告別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著那朝霞縱情歌唱……」

  我記得,那一年的國慶日和中秋節是在同一天過的,這天我們下隊了。剛吃過了早飯,馬隊長來了,他身後跟著灰頭土臉的小傑。馬隊長讓大家收拾好鋪蓋,在走廊上排好了隊伍,把小傑推到隊伍裡,拍了幾下巴掌,大聲宣佈:「大家都聽好了,今天是你們下隊的日子,你們這批人全部被分配到了前廠的三大隊,那是一個機械加工車間,屬於整個勞改支隊最好的大隊,你們去了以後,一定要好好改造,爭取立功受獎,早日回到人民的懷抱……」

  我的心裡輕鬆極了,終於可以下到隊裡了,那我就有時間申訴了。前幾天,董啟祥告訴我,他說,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名叫胡四,也是咱們河東區的,腦瓜子好用得很,比你大不了幾歲,人也很仗義,尤其難得的是,這夥計因為在看守所跟人打架,被加了十幾年刑,很冤枉,正研究法律,準備申訴呢,你去了以後跟他聯繫聯繫,就說是我讓你來找他的,興許他可以幫你出些好點子……這個胡四不是也在三大隊的嗎?好,就找他了!那一刻,我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聽董啟祥的意思,這位胡四很會抓理,像我這樣的案子,他肯定能幫我找出不少破綻來。我在腦子裡想像出這樣一幅圖畫:精瘦沉穩的胡四叼著煙捲站在我的旁邊,我趴在一張桌子上寫著申訴材料,遠處是一行自由飛翔的小鳥兒,喳喳喳,喳喳喳……

  「楊遠,」馬隊長講完話,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下隊以後好好幹,希望能早一天在社會上見到你。」

  「放心吧馬隊,這個日子不會很遠的。」那時候,我心高氣盛,我相信自己會很快出獄的。

  「注意,去了以後多給你爹寫寫信,老人家不容易。」

  「我爹來過?」聽他的口氣,我突然意識到,我爹有可能來過。

  「來過,我讓他進來接見接見你,可他不,在警衛室門口蹲了一個下午。」

  「別說了,」我退後兩步,閃開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下了隊我就給他寫信。」

  等候上車的時候,下雨了,風吹動雨線,亂蓬蓬的像霧。我們這批人被分配到了三大隊的三中隊,這是個管後勤的中隊,有打掃鐵屑的,有維修車床的,有保管倉庫的,我被安排在了保養組,就是負責擦床子和定期給床子換機油什麼的。中隊長姓張,是個矮墩墩的中年胖子。他給我們訓了一通話之後,就把我們帶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直接開始幹活。我的適應能力很強,三天以後,我就融入了這個新的家庭。

  我師傅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他好像總是睡不醒,擦兩下床子就打一個哈欠。這天,他又在哈欠連天,我便讓他歇著,我自己擦。他睜著灰濛濛的眼睛四下看了看,然後用滿是油污的手摸了一把臉就走了。

  吃飯的時候,我出門叫他,他正在門口仰著臉曬太陽,我走過去的時候,他好像在做著一個有聲有色的夢,臉笑得像在水缸裡丟了一塊石子,一圈一圈地往外蕩,口水老長,都搭拉到了地面上。我沒忍心叫他,把打好了的飯菜擱在他的腿邊,用報紙給他蓋好了,就在他旁邊吃自己的飯。前面的院子很大,中間是一個栽滿花草的花壇,花壇中間是一棵枝葉茂盛的松樹,三三兩兩的犯人坐在花壇沿上低聲說話,不時有一兩聲調笑傳過來,顯得很曖昧。剛站了一會兒,門口就有人吆喝了一聲:「哪個王八小子叫楊遠?」

  這人說話怎麼這麼沖?我一愣。

  §第十章 苦澀的勞改生涯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找我事兒的,也許他就是胡四吧?沒有多想,我迎著他走過去,臉上掛著微笑。

  這個瘦猴子似的傢伙端著架子,讓我感覺有些不塌實,隔著老遠我就伸出了手:「我是楊遠。」

  這人把手裡的煙蒂嗖地彈向遠處,雙手抱著膀子,哈哈大笑:「來了也不拜見拜見你四哥?」

  四哥?好嘛,這小子果然就是胡四,我的心驀地松了一下。

  胡四把兩手抄進褲兜裡,沖我擺了一下頭:「兄弟,跟我走。」

  他好像很喜歡玩兒派頭,沒辦法,這時候我得聽他的。

  車間門口是一間散發著濃烈黴味的小倉庫,裡面坐著幾個喝茶閒聊的犯人,見胡四進來,那幾個人站了起來,想給他讓個座,胡四回身將我拉進來,沖他們擺擺手說:「你們先出去一下,我跟我哥們兒說點要緊的事兒。」

  一個臉上長著一塊很大的藍色胎痣的人,走到門口突然站住了:「夥計,很面熟嘛,你是?」

  我瞥他一眼,心裡驀然緊了一下,這不是青面獸嗎?小廣的人。

  我裝做不認識,一屁股坐在一個沾滿油污的凳子上沒有說話。

  青面獸不走,摸著下巴在念叨:「誰這是?真他媽面熟,好象見過面兒……」

  胡四用門板將他擠了出去,坐在我的對面問:「帶沒帶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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