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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或許是因為第一次正式加入勞改犯的行列,那一夜我沒有睡著,老是想事兒,一會兒是我爹,一會兒是我弟弟,一會兒是我橫行在街頭,一會兒是漫天飛濺的鮮血……天快要亮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我當了員警,押著小廣走在寬闊的街道上,小廣在咧著嗓子唱歌:啊戰友,你喬裝改扮深入敵後去戰鬥……我用槍頂著他的腦袋,闊步向前,腦袋仰得高高的。夢境反復出現,我都煩了,感覺自己很吃虧,這個混蛋憑什麼往我的夢裡出溜?

  第二天剛送完了一趟水,段所就來喊我:「楊遠,你爹看你來了。」

  我爹蹲在值班室門口,像一堆破布。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爹好像不認識我了,他就那樣用一個僵硬的姿勢傻蹲著,仰著臉看我:「兒子,你咋了?」

  我撲通跪下了,我想說聲對不起,結果說出來的竟然是這麼一聲:「你來幹什麼?」

  我爹說:「我來看看你。」

  我說:「你回去吧,我能照顧我自己。」

  我爹在笑,笑容裡甚至帶有一絲靦腆,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個小包裹遞給我。我打開一看,裡面什麼都有:牙膏、牙刷、毛巾……還有旱煙、茶葉什麼的。我抓起包裹扭頭跑回了伙房,我的心難受得像刀割一樣。我趴在長條椅子上,一個勁地哭,段所拉著我爹過來了,我爹就這樣呆呆地看我,他的笑像哭,他好像找不出來應該說什麼話。段所說,老楊,別自責,孩子還小,不懂事兒,接受幾年教育就好了,你安慰他幾句就可以回去了。我爹望著我直點頭,半天隻說了一句話:「你弟弟挺好的。」說完便不笑了,把手搓得沙沙響。

  我把在號子裡用棉花和布條給我弟弟做的一個小狗熊從懷裡掏出來,遞給我爹,轉身就去拉我的水車。

  我爹走了,一步三回頭。看著他的背影,我猛然發現,他老了,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滄桑的老人。

  §第五章 我曾經是個好孩子

  好像是在1971年,我上學了。我爹儘管一隻眼睛瞎了,但這並不妨礙他教書,他還是在我們村裡的小學教高年級語文,整天樂呵呵的。不知道因為什麼,他經常在夜裡被人叫出去開會,回來的時候身上滿是泥土和灰塵,臉也灰濛濛的。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因為我爹寫過一篇類似論文的文章,那裡面有幾個句子對目前的教育狀況過於「熱情」,他是去接受大家的批判的。

  他回家以後,一般是下半夜了。我爹很愛乾淨,一進門就把衣服仔細地抖摟一遍,再用一把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他的衣服,直到衣服上沒了一點兒污垢,才小心翼翼地掛到牆上,然後打上一盆水洗臉,他洗得很慢,一絲不苟。洗完了臉,就把用膠布纏著腿兒的眼鏡重新戴上,過來附下身子輕輕地親吻我弟弟的臉,如果我還沒睡,他會給我掖好被子,瞪著那只明亮的眼睛說:「睡覺,明天還得上學,學習不好我可不依你。」一般他在炕沿上坐上一陣以後,會去牆根摘下那把閃著油光的二胡,坐在外屋,拉出一段憂傷的曲子。

  我的學習成績很好,考試成績在班裡經常是第一名。

  這讓我爹很高興,時常獎勵我——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滿院子溜達。

  那時候,我弟弟會像一隻小鴨子那樣,呱呱地跟在我們後面跳高。

  有時候我爹還會唱上兩句戲詞,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大概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爹調走了,去了公社裡的教育組。去了教育組就不教學了,好像是負責培訓全公社的語文教師。我爹很高興,每天清早起床,給我們做上飯,再挨個兒地摸一把我倆的腦袋,吹著口哨就走了。因為公社離我們村有七八裡的路程,沒幾天教育組就給他配了一輛自行車。

  那是一輛嶄新的、泛著瓦亮漆光的大金鹿車子。我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卷塑膠帶,忙碌了大半天,將車子纏得花花綠綠,像一隻碩大的螞蚱。然後就將我和弟弟倆一個在大樑上,一個在後座上安頓好了,嗖地一聲上了大路。一家三口很興奮,滿大街地詐唬,我爹唱: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我唱,我是公社小社員,手拿小鐮刀啊,身背小竹籃——我弟弟也唱,啊呀、啊呀、啊啊呀……那時候,我們一家幸福極了。我爹晚上也不用去開會了,人們又開始喊他楊老師了,楊老師吃了嗎?楊老師真快活。

  我爹在我家院子裡開闢了一個菜園,靠東面種了一些向日葵,靠西面種了各色蔬菜。春天和夏天的時候,滿院子都是飛舞著的蝴蝶,還有蜜蜂什麼的,當然了,也有蒼蠅,一般是綠腦袋的那種,它們嗡嗡嚶嚶地在那裡追逐、嬉鬧。我跟我弟弟還能在牆根的花草間捉到不少螞蚱。我爹給我弟弟捉了一隻麻雀,這只麻雀讓我們餵養得像一個矜持又高貴的財主,除了那種叫「雙母夾」的螞蚱,它一概不吃,最後就那麼把自己給嬌慣死了。小鳥兒死了,我弟弟哭得一塌糊塗,把院子裡的土蹬得像揚場,我爹也不管,坐在自己做的竹子躺椅上,眯著單眼笑。

  那一年秋天,我終於加入了少先隊——那時候叫紅小兵。我爹下班回家一看,他兒子的脖子上掛著紅彤彤的紅領巾,竟然忘了支好他心愛的車子,蹲在地上就哭了,自行車的後輪嗖嗖地轉,甩出一圈塵土。他說,兒子,咱們也是「紅五類」了,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哭,心裡很彆扭,你說你還是個男人嗎?該哭的時候你不哭,不該哭的時候你胡咧咧什麼嘛。那天,我第一次看見我爹喝酒了,他很能喝,喝了一瓶白酒,是六十五度的那種,然後又給我三毛錢讓我去合作社買了一瓶啤酒,他說他要過年。最後,他又拉上了二胡,曲調悠揚。

  年底的一天,我爹領回來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這個女人一進門就摸我的臉,用一口軟軟的普通話對我說:「好孩子,叫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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