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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離開探視間的時候,我聽見楊伯伯的腳步聲拖拖遝遝的,他畢竟又蒼老了許多。但不知為什麼我卻一點憐憫心都沒有了。後來在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第二次去楊伯伯的小木屋時,當時他好像在追尋一個叫做玫瑰的女人。記得那正是春末初夏的時節,有一天我穿了一條玫瑰紅的長袖連衣裙照例在傍晚的庭院裡,來來回回地踱步,並默默地背誦幾個英語單詞與課文段落,輕風柔和地拂在我的身體上淡淡地梳理著我的記憶。我終於背得滾瓜爛熟,我累了。我倚在老槐樹婆娑起舞搖盪輕輕的濃綠下,驚異地觀看一條長若彩虹浩浩蕩蕩的螞蟻搬家隊伍。

  這群螞蟻所扛的食物不知是哪個久遠年代洞穴裡遺留下來的殘骸,其間滲透著歷史的洪荒與骷髏們抖蕩出來的腐臭味。這腐臭味慢慢地從曠日持久、亙古不變的泥土地裡,將昏昏沉睡中的冤魂蘇醒過來並且彌漫開去。我久久地觀看螞蟻,感受著它們緩慢而蠕動,擁擠而又吵鬧的恬靜。一會兒,我忽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緊張起來,或者說是害怕起來。我東張西望地大聲地喊了兩聲:喂!喂!這是我自搬進這所院子第一次這麼大聲地喊叫,這喊叫終於給我壯了膽。我發覺四周什麼全沒有,天空依然那麼柔藍,晚霞映紅了西邊的牆角與樹林,我決定朝牆角走去幻想抓住最後一抹餘暉。

  我剛走到牆角,忽然又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定了定神,似乎覺得那是一陣腳步聲,我搞不清楚是自己腳步聲的回音還是其他一些什麼?我趁著晚霞還沒有褪盡繼續朝前走去。其實我無意之間已在朝小木屋方向走去,這也許是我潛意識裡邊想再去看看楊伯伯的原因。

  接著,我不知道自己眼睛出了差錯,還是又陷人一片幻境之中。我看見小屋裡燈火透亮,一個女人的影子在窗前晃來蕩去,但絕不是楊伯伯的妻子。這時最後一抹餘暉已蕩然無存,老樹們頓時陰森森地發出一陣沙沙的搖曳聲,讓我感覺危機四伏,在劫難逃。我簡直嚇破膽地渾身哆嗦著躲進一個角落,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驚嚇得一動不動。後來我的心境漸漸平穩下來,我從一個角落裡鑽出來時,看見從小木屋裡出來的是一個穿著一身紅色,像一團火焰的女人從我眼前飄移而去。我想那個大概就是叫玫瑰的女人吧!所以,楊伯伯在他還年輕的時候就埋下了罪惡的種子。

  現在我回到母親家接達琳回家時,外婆看到我說:「青青,那個跳樓自殺未遂的女孩,你媽媽講又上吊死了?」

  「是的,是的外婆您甭管那麼多?」我一邊給達琳穿上大衣,一邊對外婆說。

  「哈,問都不能問了?你當外婆糊塗到什麼程度了?外婆還弄得清許多事情呢?蘇藝成這女孩我覺得她怪可憐的?」外婆自言自語地說著。

  「外婆,您還記得她的名字?」我說。

  「那當然,我本來還想在香港回歸的那天,送她一份禮物呢?」

  「那我有沒有?太太!」達琳大著嗓子高八度地喊叫著。

  外婆說:「我要給長大有出息的好孩子。」

  「媽媽,什麼叫有出息?」達琳問。

  我說:「你給媽媽彈鋼琴,長大就會明白了。」

  14

  晚上達琳彈完勃拉姆斯的《圓舞曲》就早早地睡覺了。我坐到書桌前讀我的一個非常有才華的詩人朋友送我的一本米蘭·昆德拉著的《被背叛的遺囑》,這本書是近年來翻譯得比較好的一本書,也是作家的一部新著,寫得有如一部小說。比如在九個獨立章節中,同樣的人物走動交錯。斯特拉文斯基和卡夫卡帶著他們的奇怪的朋友,安塞邁特和布洛德,海明威和他的傳記作家,雅那切克和他的小小的民族,拉伯雷和他的繼承人,偉大的小說家們。還有小說的藝術是本書的主角,情節紛呈。比如誕生小說的幽默精神、小說與音樂的神秘親緣、小說如同音樂般按三半時進行的歷史、第三半時(現代小說)的審美感、小說關於存在的智慧……

  當然在小說智慧光束的照射下,我們世紀的各種境況浮現眼前,從塞利納到馬雅可夫斯基,關於小說的道德訴訟,昨天今日的「自我認同」在時光河流中漸漸喪失、羞感成為建立在個人之上的時代的基本信念,洩露內情的習慣正拉開了黃昏的帷幕,被背叛的(歐洲的小說的)遺囑是一個死人意志的力量。我非常喜歡這部書,也常常重複地讀米蘭·昆德拉的其他一些著作。我覺得米蘭·昆德拉充滿感性而美麗殘酷的文字,使我夢幻般地隱現在遼闊的大海上,海洋的潮汐使我激動不已。我幾乎一口氣讀完了這部《被背叛的遺囑》,淩晨時分我真是餓極了,胃也開始有點隱隱作痛,於是爬起來在食品櫃裡找吃的,可遺憾的是什麼吃的也沒有,我只能泡一杯糖開水喝。可是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胃痛變本加厲地逼近我,並且燒灼般地蔓延到全身,灼烤著我的感官和肌膚。我是再也不行了,全身發軟地癱在床上;冷汗奔湧而出,眼睛也開始模糊起來。我知道這酷刑般的疼痛,是我平時不注意飲食的緣故。於是我左手捂著胸,右手伸進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錢包,想支撐著出門去吃一碗面,或者買些其它什麼吃的東西。然而我只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就很快敗下陣來。我無奈地重又癱倒在床上時,錢包裡的硬幣一個個跌落在地上,我忍著痛撿起一角錢又撿起一角錢。

  一角錢的故事很多。它使我想起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為了節省母親難得給我一角錢的早餐費,買一張《三毛流浪記》的電影票,而餓倒在體育課的操場上。雖然我已想不起是暈倒,還是被饑餓這張血盆大口吞沒得哭泣起來?但我記得老師把我扶到陰涼的地方,用柔軟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額頭後說:「你是俄暈的,你一定沒吃早飯。」她轉身跑到辦公室,很快拿過來兩隻肉包子。

  我當時什麼話都沒說,接過肉包子就狼吞虎嚥地把老師也許是一頓中飯糧食全吃完了。當時的肉包子五分錢一隻,兩隻便是一角;但我不太容易吃到。因為一般家庭一天的菜金只幾角錢,而我們那時曾有過一角錢一天的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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