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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9月10日

  一早就去醫院檢查。取小便化驗單時我非常緊張,簡直是雙手顫抖地從檢驗員手裡接過單子。單子上赫然醒目地印著尿TT陽性,自然不去問醫生我也知道懷孕了。

  懷孕對一個未婚的女孩來說是一件羞恥的事,我不願意告訴任何人,連裡安也不告訴。

  9月11日

  今天是報社成立五周年的紀念日,報社租了一家相當豪華的娛樂場所舉辦慶祝會。張堅平總編輯直接吩咐我去財務科領點錢買些茶葉飲料瓜子水果蜜餞,他說慶祝會完了還有舞會,到時你要鼓動大家跳舞把氣氛弄得熱熱烈烈開開心心呵!

  張總編的吩咐我哪有不幹的理由?於是我拉了汪非與我一起去買吃的,又拉了山子把娛樂場佈置了一下。這會兒我好像成了個重要人物似的,其實不然張總編只看中我年輕,可以當當主辦單位的招待員與禮儀小姐罷了。

  舞廳的建築格局大致是圓形,進門是一個半圓形酒吧,酒吧裡有琳浪滿目的威士卡白蘭地以及種種說不出名目的洋酒,還有五顏六色的罐裝飲料。雖然是白天,桔黃色燈光卻低低地照著櫃檯,弄出一副豪華奢侈的氣氛。

  舞廳最東頭是樂池,它與進門處的酒吧遙遙相對,兩旁圍滿了雙人沙發與低矮的椅子和圓桌,大理石地面用油蠟打得賊亮,汪非不由得杞人憂天起來,擔心舞者稍不謹慎要摔跟頭出洋相。

  汪非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她確實一點兒都不會跳舞。她曾跟山子學過,可學了幾天三拍四拍死活還是分不清楚,就掃了興。

  我們在每張玻璃茶几和圓桌上都擺了一盤瓜子、一盤蜜餞、一盤哈密瓜和一把香蕉。客人們大多是同行和給報社寫稿的作者,當然也有一些政界與商界的領導光臨。大家在吃吃談談的時候,慶祝會結束了。我今天非常爭氣,吃了一根香蕉居然沒有感到很大的不舒服。

  舞會開始了。樂隊正演奏著一支歡快的「吉特巴」,根本不用我鼓動,舞池裡就擁擁擠擠,一個個晃肩頓腳其樂融融。山子早已手癢腳癢,一個箭步竄了出去,拉起鄰座記者部的一個實習記者,迫不及待地沖進舞池跳了起來。

  我只想跳迪斯可,最好把肚裡的孩子跳下來。現在我與汪非有一搭設一搭地聊天,忽然我看見山子與那個實習記者跳得既和諧又醒目,兩個人的舞姿真是妙不可言。山子的動作乾脆利索,前進後退左轉右轉無一處多餘,也無一處曖昧。女的則像是如影隨形,如月隨日,在山子的手裡陀螺一般滴溜溜轉,跟前跟後找不出一處破綻。我看得正出神,樂曲戛然而止,山子與那位元實習女記者隨之一個漂亮的造型,而後互相點點頭微笑地退向舞池外邊。我剛想讚美他們,緊接著又一個舞曲緩慢地奏出來,這是一個抒情的世界名曲《薄雪花》。

  山子過來邀我跳,我搖搖手,他就又邀了那位元實習女記者。他們在舞蹈的人群中依然身手不凡。我想慢三步雖然好跳,但要跳得端莊優雅高貴卻不容易。差不多的人不是老羊拱圈一樣地拱來拱去,就是推磨盤一般沒完沒了重複這一動作,看的人沒趣,跳的人自我感覺也不怎麼樣。而山子他們這一對,男的上身紋絲不動,堅如磐石,雙腿邁出去的幅度卻是極大,隨著腳步的邁動,身體跟著一高一低,呈海浪起伏的緩慢姿態。女的則對山子掌心的每一個暗示都心領神會,她的身體在舞蹈中輕盈得像空氣、像水、像雲朵、像花瓣。當然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寬大的裙擺在連續旋轉中飄撒開來,像一朵動感強烈的喇叭花。

  交誼舞跳到這樣的水準實在難得。在我們杭州交誼舞跳得特別好的不多,一般無師自通者居多。上路子的很少;山子與那位元實習女記者,簡直可以說是舞會的王子與皇后了。

  迪斯可一開始,我就對著鏡子踩著節奏猛跳起來。我汗流泱背,一曲下來真有點氣喘吁吁。但心中的願望一點兒也不可能實現,我肚子裡的私孩子,他讓我愧疚交加又有一種深深的犯罪感。

  9月13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1971年9月13日出生的那天,正是林彪自我爆炸的日子。為此,我總感到我出生在這個13日實在有點不吉利。

  中午強忍著對食物的反感去食堂吃了一碗片兒川面,面雖然燒得很好,但吃下去還是有種想吐的感覺,只是所幸的沒有吐出來。

  山子關切地說:「你的胃不行,你必須去看醫生。」我說:」看醫生太麻煩了,況且有種病醫生也是沒法治的。」我必須承認,有一種古怪的東西正悄悄地潛入我的靈魂。我很想離開這個世界,可我不能像第一次自殺那樣不成功。

  下班後我在編輯部裡對著一面小圓鏡子打扮自己,我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化妝了。我把眉毛描得很細,眼圈打了底色,我淡淡地抹了一點口紅。這會兒我開始編織我的黑色髮辮,我把我一頭美麗的黑髮編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山子喜歡我梳這種辮子,他說有一種古典美。但他哪裡會知道我正在選擇一種方式自殺,自殺是需要勇氣的。當然我不會因為發生了不幸的事情而死,而是看到了陰暗的盡頭看到了死亡。

  暮色降臨的時候,我朝著黑咕隆咚的地方一直走下去,我非常清晰地聽見上帝在輕聲地親切地召喚我,我覺得那個聲音像豎琴一樣悅耳它撥動我的神經。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靈魂深處發出掙扎的呻吟聲。它把留在我精神和肉體上深深印跡的往事不斷地浮現出來,我不禁潸然淚下了。我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地滾落在我的胸前,我知道我的痛苦是精神的痛苦。

  現在我神思恍惚地來到城河邊,我的耳畔轟鳴著:屈原投泊羅江、王國維投昆明湖,還有老舍、傅雷都是投河死的。那麼我投城河是最好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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