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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黃昏的時候,我牽著達琳的手走在夕陽裡。那麼涼爽的空氣與顏色,使我心裡驟然間一陣感動。我拼盡全力想把母愛毫無保留地給她的時候,總有許多意外的事纏身,影響了給她的時間。我歉疚著,覺出了欠她一大筆情感的賬。於是,我牽緊達琳的手。達琳默不作聲,她對她失落已久的心秘而不宣。她從不強求我給予她很多時間,也從不提出來媽媽你陪陪我。我說我們這樣走走真好。我不時地蹲下來,抱她,吻她,我說媽媽愛你,永遠愛你。她說,媽媽你還記得嗎?有一次你出差去了,天黑了你還沒趕回來接我,是幼稚園的葉老師給我吃的晚飯。我說,那次媽媽回來晚了對不起你,媽媽欠你的太多了。

  我流淚了。我自從離婚後,孤身一人帶著達琳生活,內心就像一隻迷途的羔羊,在荒郊野嶺中漂泊。我很想帶著達琳去海邊,我覺得海邊是我永久的棲身之地。我有許多年,如候鳥般地在春末到海邊去,住在一間靠海的房間中,將朝海的窗子打開,在那裡度過漫長而炎熱的夏天。

  這會兒我牽著達琳的手來到西湖邊,晚風穿過湖面的時候透著馨涼,我去一家冷飲店給達琳買霜淇淋時,在我的視線裡迎面走來一個蓄著濃密絡腮鬍子的年輕人,他胸前拿著一塊牌子引起了我的一陣驚喜。那牌子上橫七豎八地赫然寫著,世界的末日!

  我想這可能是一個搞藝術的人,這種為所欲為的行動,說明了他的怪癖,也說明了隱藏在他心底的激動人心的勃勃生氣。我拉著達琳朝他走去,年輕人與我相視而笑。

  這時候在湖邊行走的人,一下子把他團團圍住,其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大聲嚷嚷:「快來看瘋子。」

  「誰是瘋子?我是一個現代派詩人!」年輕人說。

  人們先是一驚,然後就笑得前仰後合,再然後就都靜靜地聽他朗誦和演講了。

  ——這是一個金錢的世界,到處充滿虛偽與罪惡!

  掌聲。

  ——這是一個窮途沒落的世界,又是一個騷動不安充滿危險的世界!

  掌聲熱烈。

  接下來他說:「戰爭!掠殺!核武器!軍備競賽!種族歧視!販賣毒品!恐怖活動!暴力犯罪!強姦婦女!拐賣兒童!賭博吸毒!嫖客暗娼!同性戀!愛滋病!環境污染!資源破壞!饑餓!獨裁!貪污!腐敗!自殺!賣淫!所有那些飛機大炮軍艦坦克機關槍都是幹什麼吃的?和平永遠都是虛假的,只有世界末日才是真實!」

  沉默。死亡般的沉默。我的確認為那幾分鐘的沉默,像世界死亡了一樣。那個現代派詩人拿著牌子大步走的時候,我心裡有一種要把《在分裂中重新抉擇》的論文馬上寫完的衝動。於是,我牽著達琳的手快步回家。

  我們走到樓道口時,一樓上午火災後留下了很深的殘痕,二樓也有一些,三樓完好無損地從窗子裡飄出來一縷若有若無的樂聲,是一個女人在低低吟唱。

  「池老師。」在通向四樓拐彎處的地方,我聽到了蘇藝成的聲音。她說:「我以日記體的形式寫了一部小說。」

  第二章 靠在冷牆上

  7月2日

  我朝著黑咕隆略的地方一直走下去,忽然聽見有人喊:「蘇藝成,蘇藝成。」

  我轉過頭去,池青青騎著那輛嘎吱嘎吱響個沒完沒了的破自行車,朝我這邊駛來。我說不清楚為什麼憂心忡忡。青青,整整一天我都在有意無意地想見到你,我今天的感覺簡直糟糕透了。如果沒有你的呼喊,我恍惚中沒準兒就能撞見上帝。可你在黑夜裡給我帶來像陽光一樣的溫暖,你告訴我《現代旅遊報》已同意調我去做編輯、記者,這消息對我實在太重要太激動人心了。我的眼淚叭呵叭呵地一個勁兒往下掉,想攔也攔不住,那是因為你與你母親都是把我從死亡的邊緣上救回來的人。

  現在,我獨自坐在學校宿舍裡的書桌前;我打開日記本正好翻到我自殺前那一天寫下的一段文字,我的心裡被刺疼了一下,那種感覺就像被一隻蜜蜂或者飛蟲咬了一樣差不離。我把筆緊緊擤在手裡,忽然想起那些清清楚楚又朦朦朧朧的往事;那些靠在冷牆上的深邃往事啊,都已被我寫在日記本裡。

  7月3日

  早上那會兒,我真巴不得馬上就去《現代旅遊報》上班。我一想到自己是記者了,騎在自行車上,風把我的頭髮吹得嘩啦啦飄起來,心裡就會透著一股高興勁兒。可學校已經放暑假了,調動的事最快也要到九月份才能解決。那麼我這個暑假該幹些什麼呢?

  下午我半躺在床上,讀一本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書上那個妖豔的吉卜賽女郎給我留下了至高無上的印象。我似乎已經不那麼鬱鬱寡歡了,我站起來,正想打開答錄機輕盈地跳上一曲吉卜賽舞時,門鈴響了起來。

  我沒有管《現代旅遊報》的編輯山子叫老師,而是直呼其名,他開始有些吃驚,但很快沖我霎霎眼,表示贊許,他那種眼神我在某些外國影片中經常看到,的確魅力十足。他來告訴我,總編讓我暑假期間先借調到報社上班,報社正在搞一個徵文活動。他說完朝我宿舍四周打量了一遍,問:「這兒住幾個人?」

  「兩個人。」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發現他是一個非常漂亮、帥氣的東方男人。我接過他遞給我的一大疊《現代旅遊報》時,他忽然緊緊地握住了我的雙手,把我的指關節都握得咯吱咯吱地響。幸虧這時陳紅抱著一隻大西瓜回來了,他才鬆開手。

  陳紅是個數學老師,她與我住在這間宿舍裡已有五年的光陰了,我不知道還要與她住多久才會結束。她不太討人喜歡,是個多嘴多舌的人,我們平時很少有共同語言。但這會兒她切了半隻西瓜給我,她給我西瓜時鬼知道為什麼臉紅了,眼神也虛了,不敢正眼瞧我;莫非山子來我宿舍的事,她又要散播流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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