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杭州女人 | 上頁 下頁


  我去母親家看望外婆時,對外婆說:「我看見外公的一隻眼睛了。」外婆說:

  「你別睜眼說瞎話了。」我說:「外公要給你鑲牙呢!」外婆跺跺腳說:「你這個小丫頭,想氣死我啊!」

  外婆還是到口腔醫院鑲了上下四顆大牙,這樣她吃東西就方便多了。母親說:

  「外婆口中有了頂天立地的四顆大牙,就天天想吃肉了。」我說;「外婆現在不多吃些,到了閻王殿就吃不到了。」外婆說:「我哪裡能多吃,吃了兩塊就吃不動了。」

  接著外婆說我孝順,常想著去看她。

  我想起小時候在夢中遇見外婆的情景:她好像坐在院子裡一邊剝毛豆,一邊給我講許仙與白娘子斷橋相會的故事。她講到高興時總會從口袋裡摸出壹角錢給我,說:「買糖吃去吧!」其實糖我是不買的,我把錢存起來全部買《安徒生童話集》《克雷洛夫寓言》和《唐詩三百首》了。

  現在,我拖著一具沉重的軀殼回到自己的家。我坐在沙發上休息想起了不久前,我國南方一家報紙之約採訪過一個瘋子畫家的故事。他是一個老人,他長期失眠。因為不睡、他看到別人睡著的時候所看不到的各種形象。然後他畫了許多畫。但有一天他忽然大哭大笑,孩子們圍攏來看瘋子,看他哭、看他笑,他成了一個真瘋子。他一瘋就是三年,三年後才終於在醫生的精心治療下痊癒了。

  這會兒我看完蘇藝成的小說手稿,我想靜下心來繼續寫《在分裂中重新抉擇》的論文。我要寫的是:「我們的文化與文學的今天的確取決於我們自己的抉擇,取決於我們對於自身位置的選擇。」可我寫了不到三百個字,就寫不下去了。我順手拿過一本《動物世界》的雜誌,最先見到歡歌曼舞的琴鳥。它是澳大利亞熱帶森林裡的稀有珍禽。其外形奇特,美麗非凡,還能模仿其他鳥類和鳴聲,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口技大師」。

  琴鳥的尾巴長得很美麗,雄鳥有十六枚尾羽,大部分呈栗色並鑲有黑緣。最外側一對尾羽長達70釐米,寬3.5釐米左右,色彩斑斕。當尾羽豎起展開時,就像古希臘的七弦豎琴。它們冬季繁殖。雄鳥從娓娓動聽的歌聲,優美的舞姿以及那漂亮豔麗的琴尾,頻頻開屏向雌鳥求愛,一會兒站在樹枝引吭高歌,一會兒又跳到地面展開美麗的尾羽,反復表演,直到雌鳥來臨,雄鳥的尾羽便朝著雌鳥快速顫抖、滑動,不斷地展示那美麗的尾羽。達琳最喜歡琴鳥了,每次到動物園去她總不忘找琴鳥。可琴島在我們這裡是很難見到的,它主要分佈在大洋洲東南部和塔斯馬尼亞島上。

  《動物世界》的故事看多了,就令我疲倦。我站在陽臺上望著城市的天空,它們被塵埃和煙霧籠罩著,顯得有點陰鬱沉沉。忽一陣風兒吹來,我把嘴唇微微張開著,像一座微啟的宮殿之門。這時我想起了曾經轟動一時的伊蕾的詩歌《獨身女人的臥室》:
  
  你猜我認識的是誰
  她是一個,又是許多個
  在各個方向突然出現
  又瞬間消隱
  她目光直視
  沒有幸福和痕跡
  她自言自語,沒有聲音
  她肌肉健美,沒有熱氣
  她是立體,又是平面
  她給你什麼你也無法接受
  她不能屬於任何人
  ——她就是鏡中的我
  整個世界除以二
  剩下的一個單數
  一個自由運動的獨立的單子
  個具有創造力的精神實體
  ——她就是鏡中的我

  5

  我是什麼?我在哪裡?其實沒有答案,誰也說不清楚。就在剛才我攢足了勁兒運足了氣,猛地對著蒼天大喊一聲,就像擰緊的發條,我乳罩的鬆緊帶繃斷了,可身體內的許多器官興奮了起來。於是我推開一片黑暗又推開一片混濁,我好像穿越了無數道門,眼前又總是豎立著牆。人生真是像夢一樣,只有陽光是真實的。我置身於這縷不會生銹的陽光下時,我的心情被蒙上了一層斑駁的憂鬱。

  那是六十年代中期的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有一天我父親戴著高帽掛著牌,一群浩浩蕩蕩敲鑼打鼓的人蜂擁著闖進了我們的家園。其中一個瘦如猴子似的高個子大眼睛男人一把拉住我氣勢洶洶地說:「快告訴我,你父親把妄想翻案復辟的密件藏到了哪裡?」當時我正發燒我喉嚨癢兮兮的吐了一口唾沫什麼也沒說。這下我就倒楣啦。他突然憤怒地飛起長腿猛踢我瘦如柴棒的小腿。一邊踢還一邊說:「你這小兔崽子叫你骨頭硬,叫你骨頭硬。」我頓時嚇得連哭都不會。於是我就膽怯地蜷縮到一個黑洞洞的角落,渾身顫抖又心驚肉跳地不敢出來。其實那時候我壓根兒也不知什麼叫密件?什麼叫翻案復辟?

  後來我父親被關在單位裡的一間地下室隔離審查。有一個雪天我母親攥著「密件」帶我去了我們的伯父家。伯父伯母一聽我們到了就像躲避瘟疫那樣躲避我們,遲遲不肯出來。直到暮色降臨母親終於憤憤地帶著我離開了那塊地方。母親挽著我默默地悽楚地在冷風凜冽的雪地裡走著,她那佈滿憂愁的蒼白的臉使我感到格外寒冷。我幾乎是瑟瑟發抖地走回家,還不時地東張西望好像天邊地角會突然冒出一個逮捕我母親的人。

  第二天,我母親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對著蒼天痛苦後,將「密件」縫進了我貼身穿的一件藕荷色的小衫兒內。並告訴我:「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知道。」記得我當時眼淚巴巴地很懂事地點了點頭。

  可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忽然地感覺沉重起來。我漸漸地變得孤獨恐懼不合群,漸漸地感覺渾身上下的寒冷。我不明白為什麼壓抑、潮濕的空氣不斷侵略我的肌膚肋骨?為什麼太陽從不棲落我家的視窗?

  有那麼一個陰霾的日子,當我望著纏纏綿綿的雨絲,望著渺渺茫茫的蒼穹,我思念父親思念得無語哽咽、淚流滿面。這個時候一個小男孩從我家門口經過發現我滿臉的淚水說:「別哭了。我和你玩。誰欺侮你我就打誰!」他還告訴我他住三樓叫馬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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