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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郝如意噓了口氣,說:「坐,坐。」

  他早想跟她深談一次的,只是陳晨始終保持著一種拒絕的姿態,使他不便過早開口。他相信終有一天這個女孩會開口說話。

  陳晨的經歷,即使是周虹也並不完全知道。那是一段不能言說的恥辱,是一個姑娘最最傷心的事情。現在她幾乎不能自抑,毫無保留地倒給了面前這個父親一樣的男人……

  「我是個私生子,生下來不久就被母親送人了。她是一個小鎮上的女子,曾經山盟海誓的情人拋棄了她。我曾經非常恨她,後來理解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未婚先孕,有多丟人……」

  陳晨的這個開頭很抓人,果然一下就吸引了郝如意。

  郝如意問:「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陳晨說:「收養我的奶奶說的,她說我母親在繈褓裡留過一封信。奶奶去世前,我考上了大學。奶奶臨死之前,把那張李鐵梅的劇照給了我,說她不能供我上大學了,讓我去找母親。」

  「你找了嗎?」郝如意覺得這是個關鍵性的問題。

  陳晨流淚了,說:「這麼大的世界,憑著這張劇照,我到哪兒找?我只有靠自己的雙手掙學費了。上大三的那個暑假,我給人做家教,認識了做外貿生意的吳先生……吳先生是個離異的男人,他女兒歡歡自小殘疾,不能行走。但這個小女孩很有音樂天賦,我非常同情她。每次她父親出國,我都去陪她。吳先生很感謝,出差回來總是給我帶些禮物。就這樣,我們相愛了。在我眼裡,吳先生是個寬厚的人,就像一位兄長,讓我有一種安全感。可是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郝如意皺起眉頭,神情緊張。

  陳晨說:「我萬萬沒想到他竟然跟毒販子作交易!他為他們運輸毒品,把毒品販到國內!我勸他停止,他嘴上答應,可暗地裡還在幹。我們鬧翻了。我告訴他,你再不洗手,我就去告你!我說的是真的。為了堵我的嘴,他向我下了手……」

  郝如意的腦子嗡一下飛進了一窩蜜蜂,蜇得他鑽心地痛,身上冒汗了。

  陳晨的嘴巴一張一合,還在說著,說她如何輟學,四處飄泊;又如何毒癮發作,在街上搶劫了一個女大學生……郝如意卻什麼也聽不到了,眼前霧一般地飄著白。

  這天夜裡,郝如意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穿著法力克那樣的白袍子,高舉著一個粗大的針管,一步步走向陳晨的床頭。尖尖的針頭閃著寒光,嚓!紮進了陳晨的胳膊。陳晨醒來,睜大了眼,叫道:「爸爸!救我啊——」

  郝如意醒來,抱著腦袋,頭痛欲裂。

  一連兩天沒見主人的面,陳晨感到情況不妙。小院一片死寂,園子裡的花該澆了。平素陳晨早上起來,從窗戶探一下腦袋,就能看到主人穿一套花格休閒服,拿著噴水壺,沿著園子的角角落落澆花。他頭髮上粘著細密可愛的小水珠,表情和藹可親。自從有了這次談話後,主人便仿佛消失了。但陳晨知道這兩天他哪兒也沒去,就呆在樓上的書房。陳晨每天按時做好飯,端上去,輕聲說,郝叔叔,吃飯了。裡面靜靜的,沒有聲息。主人的態度很明確了,你是個逃犯,我沒告發你就算不錯,你還有臉繼續把這裡當做藏身之地禍害人嗎?

  陳晨打定主意,離開這兒。

  黃昏的夕照無力地爬進窗櫺,照在那張發黃的劇照上。這個年輕、豐潤、嫵媚的「李鐵梅」已經伴隨了陳晨15年,閉上眼,陳晨都能看見她唇角的笑渦,數得清她眼裡閃爍的星星。這些星哪一顆照亮過你?她不過是你人生中的一顆流星,是你童年時為自己編織的一個美麗的夢。

  劇照上的李鐵梅根本不是陳晨什麼母親。

  這張劇照是陳晨七歲那年跟奶奶到縣城看電影,在垃圾堆裡翻出來的。之前她一直是個招人嫌的女孩,鎮上的人都說她是野種,奶奶一開口也是「賤貨」。那年頭李鐵梅、小常寶已是歷史人物,但仍然活在人們心中,讓人緬懷。陳晨揀到這樣一張來歷不明的老照片便格外珍惜。她細心地擦淨劇照上的汙跡,夾進書裡,時常拿出來欣賞。她羡慕劇照上的姑娘有一條紮著紅頭繩的獨辮,喜歡她閃爍著星星的眼睛和兩頰淺淺的笑渦;就連她額角一顆不明顯的小痣,也叫她迷戀。

  有一天,一個女同學發現了這張照片,說:「你的嘴跟她像。」

  陳晨聽了這話,激動壞了。她回到家,偷出奶奶的小圓鏡在太陽下照。越照,越覺得自己的嘴跟「李鐵梅」的嘴相像,都是梭角分明,薄而鮮豔的。只是缺了對酒渦。陳晨找來一根竹筷子,紮向臉頰,用力地揉。不久,臉頰似乎陷進一個渦去,一笑,若隱若現的。

  過了一些日子,陳晨拿出劇照,向全班同學鄭重宣告,她是「李鐵梅」的女兒,「李鐵梅」在北京工作。陳晨的母親竟演過《紅燈記》裡那個高舉紅燈、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女英雄,這樣的母親有誰不崇拜呢?小鎮的孩子見識不多,他們被這張漂亮的劇照蒙住了。

  陳晨從那以後,再不受欺負,她當上了文藝委員,開始上臺表演節目。只是她一直想扮演李鐵梅的願望沒能實現,她成長的時代,李鐵梅和她的紅燈已不再閃亮……

  再見吧,夢中的鐵梅媽媽!請原諒陳晨玷污了您的英名。陳晨是棄兒,是罪人,讓她獨自去吧。再見了,紅西裝!時至今日,陳晨不再需要你來掩蓋她的悲慘歷史!

  陳晨迎著夜色出門。她只保留了一件東西,那就是常曉的詩集。這是陳晨再次構築的一個世界,是一份真切而虛擬的思念。

  夜色蒼茫,哪兒是岸?這一次陳晨的心情完全不同於上次。經過這段日子的輾轉,她對自己不再抱有任何希望。這麼偷偷摸摸、寄人籬下地活下去,不如去死!她開始想念夏米其,想念那片沙漠深處的綠色。如果今晚還來得及,她將毫不猶豫朝著夏米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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