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顏 | 上頁 下頁


  在接下來的這一個月裡,我幾乎每天就是獨坐這兒,一幢位於法國南部靠海的別墅裡,像一個痛苦的癡呆病人,整天對著大海發呆。只有客廳牆上的鐘聲一遍遍提示我,時間過去了一天,又一天。

  鐘聲再一次響起。這是一隻上了年紀的大鐘,是二叔幾年前從瑞士的一次古董拍賣中出高價買來的。雖然它那上等木材做成的棕色外殼早已經被時間打磨得變舊發暗,但從雕刻精美的花紋和至今分秒不差的準確性來看,一百年前它肯定是歐洲某個豪華大廳裡最耀眼的飾物,受盡主人的青睞和寵愛,聽過無數讚美它的話,就像那時活躍在巴黎風月場所,在達官貴人之間盤旋的一個高級妓女。

  再耀眼的女人總有一天也會失去光環,像一片樹葉乾枯變黃。還沒有聽說過,這世上有誰喜歡收藏老女人的。而它呢,儘管身上已經出現了斑點皺紋,飄出的音符不再清脆動人,但年齡的增長對它卻只起了升值的作用,男人們還是要搶著高價來擁有它。女人和它兩件同樣美麗過的東西,命運卻是多麼的不同!

  鐘聲在敲過四下後,嘎然停止。

  哦,已經是淩晨四點!原以為只有忙碌的人才會感覺到時間的飛逝,沒有想到我這個頭腦一片空白的女人也會有同樣的感覺。這麼說,我又是不知不覺在窗邊坐了一夜。

  2

  海上突然起了大風,猶如溫柔少女突然變得面目猙獰。一個接一個的大浪重重地沖向岸邊,足足有兩三米高,浪花從高空中張著血盆大口狠狠地撲了過來,空中彌漫起一股血腥味。儘管是在屋裡,離海還隔得很遠,我仍然禁不住打了個冷顫,踉踉蹌蹌地在房間裡後退了幾步。

  我頭有些發暈,因為從高高濺起的浪花裡顯現一張魔鬼的臉,對於這張臉,我再也熟悉不過,他是一個我曾經稱為繼父的男人。我呆站在那裡。他的那只會動的眼睛瞪得很大,好像他臨死時的樣子,仇視的目光霎時毒蛇般將我纏繞起來。

  他向我撲了過來,如同十年前,在那個雨後的山崖。他撲來的樣子依然像是一隻碩大的黑色章魚,噴著毒汁,從四面八方舞動著強壯有力的爪子。

  當我轉身要逃的時候,一個巨大的浪花用鋒利的白色牙齒緊緊咬住了他,他的身體霎時被撕成了碎片。海水變成血一樣的顏色,他沾了血的身體碎片,在空中掙扎著,如同一頭進了屠宰場的公牛。

  他那只會動的眼睛,雖然已經飛出了眼眶,卻還是那樣惡狠狠地瞪著我,黑黑的,一動不動地掛在紅色的天空。

  「天哪!」我捂著胸口和一個驚恐的少女一起跑到洗手間,跪在地上,把頭伸進抽水馬桶,胃部幾次強烈地抽搐,吐出了好不容易才塞進胃裡的食物。

  從馬桶邊再站起來,雙腿已發麻,沖了水,重新坐在馬桶蓋上休息,那個少女已不見蹤影,只是碩大醜陋的章魚還在眼前鬼火般地閃動著。我的身體又微微開始顫動,腦子裡像插了電般的嗡嗡作響。

  我拿起放在浴盆旁邊的一把精緻的小刀,在左手食指上用力劃了一下,紅色的液體滴滴答答地落在了白色地磚上,濺起紅色的水花。

  「別害怕,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我沖著地板上美麗的宛如梅花鹿身上紅色斑點的東西重複著這句話,「他早就死了!你親眼看見的,他再不會出現了……」一個害怕鮮血的人就更應該用紅色的東西來刺激自己。

  佛洛德在「夢的解析」中說過,夢是許多病態心理現象的第一種,如歇斯底里性恐懼、強迫性思想以及妄想症。他說,夢是可以解釋的,因此我考慮自己經常做噩夢的原因,而那原因卻是我從來不敢面對的。

  在自我安慰中,我終於平靜下來,用紗布包好了手指,慢慢喘息著,像一隻剛剛逃脫野獸追逐的山羊,蜷縮在樹叢裡一個背風的地方,舔著自己的傷口。

  我開始懷疑,自己不僅有憂鬱症,可能還有妄想症。

  割破的手指隱隱地痛,從指尖一直傳遞到心臟瓣膜。好在我對這種感覺已經習慣,並時常會在疼痛中像吸毒者一樣感到過癮。

  對了,我不是一個正常人,很多年前我就得出這個結論,我是一個病人,而且病入膏肓,無藥可治。

  我將身體後傾,無力地靠在水箱上,半張著嘴,整個脊背冰涼冰涼的。

  重新回到臥室,我坐在原來的位置。這是整間房子裡我最喜愛的角落,正對著大海的落地窗前放著一張義大利藤制搖椅。

  打開玻璃門,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陽臺,現在看上去光禿禿,空蕩蕩,像是海裡一塊寂寞的白色岩石。

  但在過去的這個夏天裡,我在陽臺的周圍擺滿了不同顏色的花,紅的、白的、黃的、紫的……那是多麼美麗的組合。我有時幻想著自己以後開一個花店,再加上幾條遊動的魚,讓買花的人都可以在裡面找到自己最喜歡的花。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紫色的魚?

  我對紫色的鍾愛並不是想要模仿一本言情小說裡所描寫的那個喜歡穿紫衣的女人,只是在發覺自己喜歡紫色以後,偶然才在一家書店裡發現了那本書。仔細讀過,竟然發現自己和書中那個女人有很多相似之處。十七歲那年我離開家後,就將自己的名字也改為「紫馨」。

  坐在搖椅上,手裡捧著一杯熱茶,我的眼睛還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遠處的地平線。在大海面前,我渺小得像一滴水,一滴沒有目的地,任由風操縱命運的水,膽小懦弱,只有依靠雄偉博大的海,才能完全驅逐內心的恐懼。

  地平線那邊已經泛起一片淡紅,天還不是很亮,窗外的一切都在深灰色的籠罩下顯得朦朦朧朧,如同張大千筆下的一幅傳統水墨畫。外面依然是波濤洶湧,窗框有時被浪花震得嗡嗡作響,還好屋裡平和寧靜,畢竟靠海的房子,窗戶都是雙層加厚的玻璃。

  世界是不公平的,對不對?幾層玻璃,就把我圈在安逸之中,可我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幸福。用二叔的話來說,我是一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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