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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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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就是個小人物了。他只是一個小人物,一個有著歡樂也有著煩惱的小人物,一個有著追求又難免懵懂的小人物,沒有背景沒有勢力,有的只是一種不服輸的勇猛,一種自己跌倒自己擔當的勇猛,不管這勇猛背後有多少的無奈,他還是要擔當,而且也只能擔當,不這樣擔當就要那樣擔當,他別無選擇。 王向東微微張開眼,從枕頭下麵掏出煙點上,默默吸著,眼睛向旁邊掃了一下,不覺揶揄地輕笑了一聲——胖老頭腫著腐敗的眼袋睡得正死。王向東已經打聽過了,這老傢伙估計得判個無期了,虧他竟然還睡得著。 胖老頭是王向東的歡樂。因為這傢伙不是別人,正是老爺子王老成的徒弟——紅旗軋鋼廠的毛廠長。 毛廠長比王向東早進來一個多月,原來是隔壁號的安全員,不過前幾天隔壁突然「炸號」了,毛廠長被一幫少壯派犯罪分子給砸了,最後給調進這個號來。王向東一見他就樂:「呦喝,領導來啦!稀客稀客!」毛廠長心情本來低落著,一聽有人喊他領導,趕緊細看,皺了一會兒眉才笑起來:「向東啊,你怎麼也在這?」 「只許你們當領導的犯罪,工人階級就不能犯罪了?」 「哦,這倒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王向東說你少扯臊了,過來坐吧。又招呼門口的兩個人把毛廠長的鋪蓋搬到自己旁邊,說:「隔壁窩裡反了?在這裡當領導可跟在國營單位不一樣啊,嘿嘿。」毛廠長苦笑著搖了下頭:「唉,素質啊,素質。」 王向東笑了,拍拍床鋪叫他坐下,然後問:「腐敗了?」 「唉。」毛廠長長歎了一聲,一臉無奈。「甭歎氣,犧牲我一個,幸福幾代人。估計你也沒少撈吧。」毛廠長哼了一聲,惱恨地說:「都怪我遇人不淑,快退休了走這麼大一背字兒,你說何遷這小混蛋他咋不早死兩年?沒有他,我何至於遭這個罪?」 「呦,這事兒還跟我弟弟有關?」 「可不是嘛!這小子跟我忽悠,讓我看他手裡的一個專利,叫什麼高能蓄電池,那投資計畫書跟可行性報告寫的叫漂亮!這小子小嘴片啪啪翻著,楞把我給說活了心了,我一看跟他合作的還有幾個大單位,就下了決心,想趁退休前再猛撈一把,沒想到叫財務科的老鄭給舉報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虧我栽培他十幾年。」王向東說你那是遇見大是大非面前有立場的了,這就叫堅持真理,這些年你也太霸道,獨裁者的下場能好嗎?你就說你給何遷出了多少錢吧。毛廠長說:「三千多萬。」 「嘛!?」王向東的聲調不由得提高了許多,他說我服了,不是服何遷,我是服你們這些冤大頭啊,屁還沒見著呢,就敢把錢打給他?毛廠長說:「開始不怕,存摺在他手裡,密碼是我掌握著,他說錢在他那裡放著,將來即使幹不成蓄電池廠,也給我十個點的利息——都有文字協定。」 「這麼說,你是挪用公款啦,又沒啥損失,估計也太重不了。」 「哪呀?」毛廠長帶著哭腔說,「最後叫何遷給涮啦,敢情他跟銀行裡的人有勾,什麼密碼不密碼,拿個假身份證什麼事兒都辦了。」 「呵呵,坑了你多少?」 「不多,三百多萬,聽說這小子一共支出了五百萬,都匯到美國去了。要不是我先出事,這小子不定還要怎麼倒騰哪。」 王向東腦子有些亂,他很想瞭解一下何遷的錢都匯到誰的手裡了,周胖子?或者跟米彩兒的男人有關?後面毛廠長一通牢騷和漫駡,他已經聽不入耳,只是很難理解何遷究竟是怎麼把這幾條大魚給釣上來認他宰割的,這小子憋了這麼多年,終於做了筆超越周胖子的大生意,可惜他栽在自己家門口了。 王向東說何遷也在西區看守所裡呢?毛廠長說:「在,最邊上那幾個號吧,前幾天還叫送飯的給我捎過來一首詩呢:壯志未酬身先死……呸!」毛廠長疲憊地一揮手:「算啦小王,先不談這些了,說說你自己的情況吧。」 毛廠長的口氣突然叫王向東一陣彆扭——您誰呀?還跟我這裡拿腔總結來了,現在誰是領導!王向東無所謂地把頭一晃:「我沒啥,就是捅了個人。」然後蕩開話題,威嚴地招呼小勞作:「洗腳!」小勞作立刻蹦起來,幹練地拿臉盆打水,送過來後馬上去抓毛巾,規規矩地給擺過來。王向東把腳往水裡一泡,喝道:「下回少放點熱水,燙豬蹄兒哪?」在小勞作殷勤的答應聲裡,毛廠長不覺得落寞了一下,訕訕地向旁挪了下肥碩的屁股,不言語了。 王向東「住」的是西區看守所,刑拘他的名義是「涉嫌故意傷害罪」,管他這個案子的刑警恰巧跟李愛國認識,不過那老兄只來說了兩句場面話,就再沒露面,看來李愛國也是順嘴遞了句話而已,並沒有真正地「摻和」進來。外面的親朋,兩個姐姐只是各送了幾百塊錢給他,連句話也沒留,看來她們是真的寒了心了——誰家跟這種事有癮啊!那些朋友沒有一個來照看的,不知道他們是懶得再陪他玩兒,還是根本就不知道消息。 米彩兒遞進一封信來,沒有再象上次那樣跟他談上帝,她的話痛苦又矛盾,前言不搭後語,不過王向東還是看出她的心被傷得深了些——也不知她家裡人會怎麼對她描繪那天的事情,肯定沒一句好話。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米彩兒現在肯定是暗得一塌糊塗了,畢竟挨紮的不是別人,再不親也是個姐夫啊。米彩兒說她不能常來看他了,她正在考慮是否快些回美國,即使不去美國,她也想暫時離開九河這個傷心地好好地冷靜冷靜,將來如果想找她,或許問問珍尼會有結果。米彩兒甚至沒有說幾句安慰和鼓勵的話。王向東寧願相信是她忘記了。 倒是陳永紅兩口子「夠意思」,他們專程帶了家輝來看他,可惜人家不讓見,只留了幾件換洗衣服和五百塊錢。管教從王向東嘴裡知道來的幾個人都跟他什麼關係後,就站在窗外一通感慨,然後大罵王向東不是東西——這麼好的媳婦都跟你離了,你說你還能好得著嗎?想不倒楣都天理不容。王向東能說什麼?其實最讓他惦記的,是家輝。陳永紅來信說,家輝因為在學校裡打架,受了處分,又趕上王向東出事,他就沒心思再上學,說出天來也不回學校了。 想到這裡,王向東不覺歪頭望了眼廁所那邊,傍晚時因為偷煙屁剛被他罵過的半大孩子好象已經睡著了。那孩子的年歲也就跟家輝仿佛吧,是因為強姦「網友」進來的,在外面也是個沒人教養照顧的野小子。王向東歎了口氣,心裡很亂。 現在他的心情越來越糟,想起以前的事情就感慨懊悔,想起以後的事情就沮喪迷惘。他發現自己就是個事後諸葛馬後炮,遇事好衝動,誰惹我也不成,真出了事吃了苦果,才開始反省,又想得頭頭是道比誰都明白——真不知道當初這些理論素質都跑誰家地溝裡去了。饒人不是癡漢,癡漢不會饒人。自己聰明伶俐當之無愧,關鍵時刻又嘩嘩地掉鏈子,乖的傻的都叫他一個人占齊了。 號子裡的人也有給王向東解開心的,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砸坑做事擔當,做了就不後悔,就是蹲幾年牢也比忍下一口氣把自己憋屈死了強。王向東看看屋裡的一片光頭,苦笑道:「弟弟們,你們幾歲我幾歲?你們血氣方剛,出去以後還有一闖,哥哥我這老鳥還能撲騰起幾米高?你們心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吃飽連狗都喂了,我成嗎?四十歲的人再喊豪言壯語就是怪鳥了,呵呵。」 王向東心裡很清楚,一旦他被窩在裡面三年五載,可就什麼都完了,誰知道出來以後又是什麼世道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判幾年,估計「故意傷害罪」被判處緩刑的機會比較大,就看「外面的人」給不給使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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