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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滿目蒼翠,即使是在這樣的冬日。

  曼芝大為驚異,四下望瞭望,突然明白這是在哪裡。十多年前,她經常轉乘好幾趟公車跑到這裡,借著看爸爸的名義來享受漫遊花間的樂趣。這裡就是她少女時代最嚮往的地方——宜山。

  幾米開外的一個簡陋的涼棚下,邵雲正和一個花農對站著聊天。兩人的手裡都夾了一支煙,嫋嫋的藍色煙霧繞出兩條曲線,又徐徐消散。他們仿佛聊得很歡暢,邵雲不時仰臉微笑,還頻頻地點著頭。

  曼芝一直走到他們身邊,邵雲才有所察覺,立刻拋掉手裡的煙蒂,微眯的眼睛凝在她臉上,雙手習慣地往褲袋裡一插,笑吟吟地問:「睡得好嗎?」

  曼芝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會在他的車裡睡著,於是掩飾地將手上的衣服遞過去,他穿得總是這麼少。

  邵雲頓了一下,才接到手裡,隨便往臂彎裡一搭。日光下很溫暖,並不覺得冷。

  花農姓肖,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卻有些商人氣息,此時在一旁說:「邵先生,不如現在就去?」

  邵雲瞅了眼曼芝,點頭稱好。

  宜山是周邊地區規模最大的植林基地,一路過去,是很美的田園風光,看得曼芝心情舒暢。許多從前的記憶被逐漸啟動,一幕幕生動地泛到眼前。

  走過一片斜坡,她忽然大聲問老肖,「這裡從前是不是種了許多茶花的?」

  老肖走在最前面。他是跑慣了山路的,腳步飛快,離他們有一段距離,說話的聲音隱隱約約,不是很清楚,「嗯,種過吧,前面有……」說得含糊不清,仿佛欲言又止。

  眼前的地形如此熟悉,可是印象中的茶花已經被大片樹苗所代替。她有些遺憾,仿佛被人憑空抽取了記憶。

  只是這麼恍惚了一下,竟一腳踩空,就要摔下去,多虧旁邊及時伸出一隻手,用力將她攬住。一抬頭,邵雲正低頭斜睨著自己。

  「琢磨什麼呢?激動成這樣。」他只是將她扶穩,就很快松了手。

  曼芝訕訕地捋了捋鬢邊的頭髮,這才想起來問:「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邵雲不答,反問她:「你不喜歡嗎?」

  曼芝說不上來,畢竟找不回少女時期那種歡天喜地的心情了,那時候多容易滿足啊。

  她本來還想問現在是去哪裡,可是思量邵雲也不見得肯說,索性閉了嘴,乖乖地跟著走吧。

  睡了一覺,到底神清氣爽,山裡空氣又好,走了很長一段路也不覺得累。

  山路迂回曲折,也不知轉了多少道彎,面前終於豁然開朗,一大片平整的區域映入眼簾。平地的中央,是一個巨型的圓穹花房,半透明的遮蔽材料,看不清裡面是什麼。

  老肖轉身對二人說:「到了。你們慢慢看,我先走了。」他笑呵呵地離去。

  曼芝有些疑惑地望向邵雲,他的嘴角勾起淡淡的一抹笑,突然牽起她的一隻手,鄭重地說:「進去看看吧。」

  他的掌心很熱,也許是走多了路的緣故,曼芝只覺得那熱有些灼人,可是她竟掙不開,只能任他拖著,一起跨了進去。

  眼前的景致讓曼芝驚愕得透不過氣來!

  全是盛放的茶花!每一株都秀麗而挺拔,簇成團狀的玫紅、姹紫、桃粉、雪白,爭先恐後地湧入她的視野。它們密密匝匝地緊挨著,連成一片花的海洋。

  邵雲牢牢地牽住她步入花間,絢爛的顏色鋪天蓋地在他們周圍蔓延,濃烈得幾乎要把兩個人憑空托起來。

  就在這樣瑰麗的花海中,曼芝聽到邵雲柔柔地說:「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現在還開著茶花的地方……」

  曼芝忽然難以承受這樣的美,猝然間抬手捂住了嘴巴,只覺得眼眶濕熱,視線逐漸模糊,大塊的色彩因為模糊而變得更加柔美……

  邵雲的目光始終膠著在她臉上,這時候再也忍不住,手輕輕一收,就把曼芝拉近,緩緩挪開她捂在嘴上的手,就這樣毫不猶豫地、深情地吻了上去。

  他的手有力地托住曼芝的後腦勺,無盡愛憐地輾轉在她的唇間,久久地、溫存地吮吸。

  曼芝的手死死抵在他的胸前,不知所措。邵雲沒這樣吻過她,從前,他的吻總是那樣霸道,帶著強烈的欲望。

  她忽然恍惚起來,仿佛現在吻著她的並非邵雲,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天與地的界限就此模糊,時間也似乎忘卻了前行,世界靜止得仿佛遺忘了這裡,竟要將這一幕永久地凝住……

  邵雲終於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曼芝。他看到她臉上殘留的淚痕,於是抬手仔細地替她抹去,眼中是令人溺斃的柔情。他驀地將曼芝擁入懷裡,在她耳邊低喃:「對不起。」

  曼芝吸了吸鼻子,努力要控制住自己的眼淚。她的頭就被壓在邵雲的胸前,他略帶沙啞的聲音透過胸腔,帶著輕微的震顫直達她的心底。

  「你說過,喜歡在花間遊走的感覺……你還說過,等你老了,或是累了,要開一家花店……是我太傻,總是忽略你的感受……曼芝,你累了,是嗎?」

  曼芝的眼淚到底沒能忍住,伴隨著所有悽楚的痛,無聲地向外傾瀉,沾濕了邵雲的胸襟。

  曾經,她以為自己夠堅強,可是原來,她比誰都軟弱。

  邵雲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她的臉上只剩了楚楚可憐,再也沒有半分強悍,仿佛一隻掉了殼的蝸牛,所有的武裝就此卸下,他倏然間覺得心痛。

  他的曼芝,並非他想像的那樣硬冷。她的堅強,不過是被逼出來的。

  「我帶你來這裡,是想讓你知道,從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他緩緩地說著,終於問道,「曼芝,我還有機會……留住你嗎?」

  曼芝垂下眼簾,密密的睫毛被淚水打濕了,顯得格外黑而長。她回答不上來,心亂如麻。

  六年的婚姻夾纏著難言的愛與恨,早已將她壓得心力交瘁,幾欲窒息。

  即使今時今日她和邵雲達成了諒解,可是,那些久已銘刻在心頭的傷痛又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被抹乾淨?如同寓言裡所說,釘下的每一顆釘子在拔出來之後,都會有個難以癒合的洞。她的心也一樣,疼痛已然麻木,終究是傷痕累累,她無法若無其事地跨過去。

  更何況,她的心中,已經悄然闖進了另外一個身影,他的言笑舉止,那麼契合曼芝的理想,說是慰藉也罷,寄託也罷,無論如何,常少輝都已經在她心裡佔據了一席之地。雖然,他給曼芝的溫情並不足夠多,但依然深刻。

  在曼芝的生命中,她幾乎沒有嘗試過這樣一種徹底的放鬆和舒暢。一直以來,她都是在為別人活著,為責任活著。

  如今,倦極、累極的她,只是渴望一份安靜平和的生活,不為任何目的、責任而活,只是為了自己,完完全全屬於她一個人的獨立的生活而活。

  長久的等待之後,曼芝終於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想要一個人安靜地過日子。」

  她的頭垂得那樣低,因為她知道這不是邵雲要的結果,以他的脾氣,她不可能順利過關。

  邵雲懸浮在半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勉強笑了笑,沒有發怒,也沒敢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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