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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格桑也感到了這個陌生人的恐懼,那恐懼是從他虛虛地捏著繩子的手上傳到格桑這邊的。它能夠感覺到,這大概就是恐懼的氣味吧。格桑並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也許被他牽在手中並沒有讓它感到有任何的不滿,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格桑表現出一種令它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順從,跟著這個全身彌漫著油煙和食物氣味的黑臉男人走出了黃昏的小巷。

  它的突然出現確實引起了街上行人的側目。格桑還沒有在這個時刻的大街上出現過,它出來的時候總是在黑夜,那時很多氣味都已經消散了。此時它貪婪地嗅著這些陌生的新鮮氣味,把它們儲存在自己的記憶深處。

  在市場後面的一塊空地上,停著一輛蒙著綠色帆布的卡車。市場裡鮮活的氣味突然間變得單薄寡淡,只留一絲餘韻在格桑的記憶裡。

  也許是氣味混淆了格桑對這一切的概念,所以當牽著它的黑臉漢子拿著一根前頭開叉的木杆小心翼翼地頂在它脖子上的繩結上時,格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舉動,它還是可以感受到那種恐懼,而恐懼的人類應該是不可怕的。但是當那木棒的開叉處結結實實地卡住了麻繩的繩節時,那種彌漫在空氣中的來自黑臉男人的恐懼感蕩然無存,格桑頓時醒悟,但是在那黑臉男人的笑聲中它已經知道一切都已經晚了。這根兩米長的木棒有效地保持著它與這個黑臉男人的距離,無論它怎樣咆哮撲咬,都無法接近他。

  很快格桑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它安靜下來,想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曾經的經歷告訴它不能耗費太多的精力在這無謂的掙扎上。

  格桑被牽上了車,木棒的另一頭被一根繩子緊緊地綁在車廂板上,於是它的活動範圍只有車廂陰暗的角落裡。它可以趴下,但是脖子卻不能伏下,只能僵硬地靠在冰冷的車廂板上。

  車廂裡其他的地方堆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和罎罎罐罐,所有令格桑不滿的氣味就來自那裡,像一些微不足道卻無所不在的魔鬼。在這些氣味的刺激下,格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每一次噴嚏都牽動脖子上的麻繩,讓它感到一陣窒息。

  它後悔了,在被套上麻繩的這幾天裡,它完全可以咬斷繩子,但在那院子裡它必須接受某種犬類與人類定下的契約,努力地維護這種協定。它想,也許自己應該在離開小巷時就咬斷繩子,但現在它已經失去了這個機會。現在無論它怎樣努力,都無法觸碰到脖子下那根堅硬的木棒。

  車開了一夜,在淩晨時到達一個小鎮。

  格桑被牽下車,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大房子後面的小山坡上,已經有四五個人在曙光中站在它的周圍。格桑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它能感覺到空氣中那種躍躍欲試的氣息。它向牽著它的黑臉漢子撲了過去,但是它這傾盡全力的撲擊只不過是把持著木棒另一端的黑臉漢子撞得後退而已。幾個繩套呼嘯著向它甩了過來,格桑跳躍著躲閃,但另一端的黑臉漢子緊緊地攥住了木棒,限制了格桑的動作,於是那些繩套接二連三地落在格桑的脖子上、身上,然後迅速地收緊。格桑在慌亂中左右掙扎,結果還踩在地上的繩套上,當地上的繩套也及時的收緊後,它像一個被纏得結結實實的粽子,喘著粗氣躺在了地上。

  這幾個人確實非常熟悉這種工作。他們在最短的時間裡在格桑的脖子上套了一個包著鋼絲繩的皮項圈,用螺絲將一條五米長的鐵鍊擰緊在上面,然後切斷了它脖子上那根麻繩。

  格桑從鬆開的繩套中站起來,仍然是被一根棒子支著牽向一根打在地上的粗木樁前,鐵鍊的另一端是一個鋼圈,剛好可以套在木樁上,有人拿著斧子又在上面釘了一根橫木以使那根鐵鍊不會松脫。

  當一切就緒以後,最後一個人慢慢地退後,達到了這根鐵鍊可以容忍的限度後,他突然放開了木棒,拔腿向圈外跑去。失去木棒限制的格桑並不打算放棄這個機會,一夜的憤怒終於在此時找到了爆發點,它憤怒地咆哮著撲向這人的背影。

  那撲倒在地臉色蒼白的人在其他人的驚呼聲中站起來時,格桑已經在鐵鍊錚錚響聲中將從他身上扯下的皮夾克撕成了碎片。

  在兩米的距離內格桑還是追上了他。

  「老闆,這狗看起來不錯啊,比原先那頭強得多。」

  「當然,最好的種獒,多少年都碰不到,沒想到讓我在拉薩城裡給碰到了。這樣純種的藏獒只可能出現在河曲地區。」黑臉男人還是從錢包裡抽出一疊錢,遞給了那個只穿著襯衣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不停地打哆嗦的男人,「再去買一件。」

  也許在老畫師的小院子裡只要格桑願意就可以咬斷麻繩自由地離開,但現在它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樣一個機會。

  這些人離開後,因為重新踏上了久違的草地,格桑慢慢地平靜下來。在車上被眾多複雜的氣味折磨得嗅覺失靈的鼻子已經恢復正常,它聞出自己脖子上的頸圈、鐵鍊以及木樁和它身下的這塊草地,都留下另一個藏獒的氣味。另一頭藏獒。這成了那一天裡格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又一次帶著鋼絲的項圈系在它的項下,而且拖曳著同樣沉重的鐵鍊,不過對於它來說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經切切實實地站在了草地上。那些已經淡忘的在草地上騰越的動作突然間又回到了它的身上,它拖著脖子上的鐵鍊圍著木樁瘋狂地奔跑,草地在它的身後急速地向後旋轉。因為鐵鍊的末端是一枚套在木樁上的鬆動的鐵環,所以格桑可以在一個半徑五米的圓圈內心滿意足地奔跑。

  遠遠地望過去,奔跑的格桑像一朵在山坡上生機勃勃地翻騰的黑色火焰。它沒有試著去撕咬連在脖子上的鐵鍊和那根牢牢地釘在地上的木樁,它明白沒有必要再去做這種無謂的掙扎。

  黑臉男人站在緊靠著鎮子邊上的這家鎮上獨一無二的川菜館前,遠遠地望著自己此次到拉薩進貨時意外地得到的這件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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