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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老畫師再去給格桑餵食時,在那個角落裡放了一個舊卡墊(一種藏族手工坐墊 )。

  夜幕降臨,一切喧嘩的車流人聲都消逝之後,一直沉睡著的格桑慢慢地抬起頭,那雙眼睛像黑夜中的炭火,炯炯有神。它走出虛掩著的院門——老畫師從不關上院門。悄無聲息卻洋溢某種未知神秘感的拉薩的街道在格桑的腳下向前伸展。因為失去了往日在牧場上繁雜的牧羊工作,為了發洩經過一天養精蓄銳積聚的旺盛精力,格桑已經如癡如狂地迷戀上了這種漫無目的的奔跑。

  這種奔跑也遵循著一個小小的規則,路線是這樣的,老畫師的小院成為無數個圓圈的切點。格桑每跑完一圈之後,都要經過小院,看到二樓的視窗映出老畫師熬夜作畫的泥雕木塑般的剪影,確信一切正常,它才重新開始下一輪的奔跑。

  對於那些在黑夜裡與格桑不期而遇的朝聖者,很久以後,格桑也許會成為一個傳說。這傳說將會通過那些夏天去拉薩朝聖者的講述而傳向更遠的地方。

  那些來自遠方到拉薩朝聖的人們圍著大昭寺轉經或是叩長頭時,經常可以感覺到來自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們,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在他們警覺地抬起頭時,它卻已經一閃而逝地離開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誰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也從沒有人可以接近它。

  對於這些來自遙遠牧場身穿厚重皮袍的牧人,格桑總是親切地遠遠觀望。它小心地躲在黑暗的角落裡,而且在那些牧人剛剛發覺時就跑開了。

  在黑夜的拉薩城裡四處遊逛,格桑又遇到了幾個規模較小的狗群。但是它們完全不具備成為格桑對手的資格,格桑幾乎從不放慢自己奔跑的腳步,像狂風一樣將它們沖得七零八落。在有限的幾次衝突中,它還咬死了兩頭主動挑釁的傢伙。於是每當這些散兵游勇遠遠地看到從巷口或是街角飄來的格桑,就像見了鬼一樣長號著四散奔逃。

  但這是拉薩,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誰能保證在某個幽深的院子裡沒有人豢養著品種更加優秀的獒犬。所以,格桑也並非是所向無敵的。

  在一個幾乎沒有光線的夜晚,格桑碰到了自己來到拉薩之後的真正對手。

  在一個窄巷的入口,它遠遠地就看到一頭在夜色中閃爍著灰藍色光澤的狼狗。

  隨著距離的逐漸接近,格桑放慢了腳步,那是一頭可能綜合了德國牧羊犬和藏獒或是聖伯納之類大型犬血統的大狗。望著越來越近的格桑,它並沒有避讓的意思,而是虎視眈眈地緊盯著格桑,那雙眼睛像潛進羊群的狼一樣閃著螢光。它和格桑一個月以來遇到的那些只知道鼻子沖天狂叫的雜種狗不一樣,隨著格桑的一點點兒接近,它也只是輕輕嗚咽,頭微微地抬起,步伐結實沉穩地向前移動,從後拉的唇角裡露出不知是繼承了哪種猛犬的雪白牙齒,尾巴像一棵被車壓倒後又慢慢恢復直立姿勢的小樹,粗硬地揚起,顯示出狼狗血統的耳朵則陰險地伏倒,那雙鑲在紅色硬毛中的眼睛,毫無懼色地與格桑對視著。

  也許是因為雜交的優勢,它看起來幾乎比格桑還要高大。

  因為在牧場上不止一次與野狼對陣,而且在來拉薩的途中又與兩頭狼犬爭鬥,對於狼犬,格桑幾乎沒有任何好感。

  儘管這樣,格桑並不想主動挑起爭鬥,它半側著身體小心地從狼犬的身邊走過,本能地從喉部發出低沉的咆哮警告這頭陌生的狗不要靠近自己。格桑全身的肌肉都緊張地繃緊,蓄勢待發。

  大概就是來自在險惡環境中不斷地磨煉而形成的條件反射,格桑憑藉自己優秀的肌肉諧調能力猛然轉身——狼犬幾乎沒打任何招呼就向經過它身邊的格桑的咽喉下口了。

  格桑與它在半空中相接,牙齒相碰,爪子抓向對方同樣結實的胸脯。

  格桑落地後迅速後撤。它已經數次與城裡的狗交手,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強健的對手,強悍的衝擊力差一點將沒有什麼準備的格桑撲倒在地。

  狼狗顯然也為自己遇到格桑這樣的對手而微微感到有一點驚訝。

  一聲巨響,格桑感到自己周圍所有的一切包括空氣都在震動。因為這雷聲般巨大的響聲,格桑出現了幾秒鐘的暫時性失聰。格桑身邊的青石板碎裂,迸起的石塊打在它的鼻子上。

  格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早在與路邊簡易旅館的兩頭狼狗打鬥時,它就目睹過槍擊中了那頭垂死狼狗的情景。當時那只是對它的情感的巨大的震撼,但格桑並不知曉它的威力。

  現在它知道了。它憤怒地咆哮著想要找到這槍聲來自何方。還沒有等它弄清楚第一聲槍響的方向,它的耳邊又一聲炸響,一塊青石被打斷。不可抗拒的可怕力量。那頭狼狗顯然很有這方面的經驗,迅速地隱進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裡。格桑也這樣做了,它將自己的身體隱進陰影裡後,向相反方向的巷口跑去。

  然後又是一聲槍響,這一槍是一段令格桑終生回憶起來都感到戰慄不已的聲響的前奏。格桑從來沒有聽到比這更可怕的尖厲刺耳的聲音。幾乎所有的狗在預料到自己的死期將至時都會發出這種凝聚著體內所有力量的號叫,這是對漠然襲來的死亡的由衷的恐懼,也是犬類對生命留戀的唯一表達方式。

  格桑躲在黑暗的角落裡,頸上的長毛瑟瑟豎起。路燈下,這頭被擊中了脊骨的狼狗,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止那令周圍所有的院子都亮起燈光的可怕號叫,格桑相信那是從地獄最深處飄上來的哀號。縮在角落裡的格桑一動不敢動,它不知道當下一聲槍響來臨時,自己是不是也會成為它無望號叫的夥伴。

  格桑不能控制自己的顫抖,發自內心的顫抖。恐懼正慢慢地侵蝕著它的身體,它必須逃走,也許再等上一會兒,它也會被這種比藏北草原最寒冷的冬天還要可怕的聲音淹沒,它會跟隨著一起哀號,直到心臟終於不堪重負而怦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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