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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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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一手拽住肩上的尼泊爾披毯,一手小心地澆灌著被高原過於強烈的陽光曬了一天而略顯萎蔫的花草。 幾乎澆完了所有的花草之後,老人大概是想休息一下,當他放下噴壺坐在院子中間的那把躺椅上時,正好與格桑四目相對。格桑出於本能憤憤地低聲吼叫著。格桑並沒有想攻擊他,只要他發出驅逐的聲音,格桑就會離開。格桑的憤憤不平只是因為絕望:馬上又要面對街上那些陌生的人。 老人只是隨便地掃了格桑一眼,那眼神好像格桑不過是一片被風從院子外面吹進來的樹葉。老人的目光並沒有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他平穩地在椅子上躺下了。 格桑開始努力地分辨老人身上的氣味,那是眾多岩石的氣味,很多不同種類的岩石粉末的氣味。這又是新的知識。不久它就知道這種氣味在拉薩應該是屬於一個老畫師的。 對於格桑來說,這是嶄新的氣味。 出乎格桑的預料,老畫師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或是做出什麼舉動,只是從又小又乾癟的眼睛裡擠出淡淡的目光看了它一眼之後,就把節省下來的目光都投給布達拉宮的金頂了。 老畫師每天畫完一天的唐卡( 藏式卷軸畫,以宗教題材為主 )之後,就會長久地坐在 這裡,直到夜幕降臨。有時,他也會一直坐到星星升上天空。 院子裡的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 夜幕降臨,老人從躺椅上坐起,躺椅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格桑再一次緊張起來,不過老人只是拎起地上的噴壺,像一塊移動的岩石走進了屋子。後來門再被打開的時候,老畫師端著一個盤子,慢吞吞地走到格桑的面前,放下了手中的盤子,然後又慢吞吞地回到屋子裡去了。 那是酥油茶拌的糌粑( 炒熟的青稞磨制而成的粉狀物,藏族地區的主要食物 )。 格桑吃完之後,抬頭,看到二樓亮起了燈光。 晚上,格桑試著出去巡視了一圈——那小門一直是虛掩的。它感覺自己正在恢復草地上的生活習慣。夜已經深了,街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行人,於是它大膽地走出了小巷,甚至走得更遠,穿過了好幾條縱橫交錯的小巷,它慢慢地靠近了布達拉宮下的八廓街。 格桑因為黑暗的到來而欣喜不已,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欲望蠱惑之下,它縱情地奔跑。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它像一個悄無聲息的幽靈,飛速地滑翔。 即使是那些最敏感的人,當格桑從他們身邊的陰影裡跑過時,最多也只是能感覺到有一個影子一掠而過吧! 一天真正放鬆的休息,晚上又有足夠的食物,格桑感覺到那種在草地裡發自身體內部的血脈賁張的活力重又回到它的身上。此時它只想奔跑,在這一條條小巷中奔跑,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奔跑。 格桑突然放慢了腳步。那個遠遠的在青石板上磕長頭的人身上飄逸的氣味順風進入它的鼻孔,一瞬間那遙遠的草地重新將它喚醒。 它站在一個月光無法照到的陰暗的角落裡,看著那個人。那是一個專心致志地沿著八廓街的街道磕長頭的男人,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全身前撲,五體投地,然後站起來,向前走一步,再重複這個單調的動作。那男人高大的身軀裹在被磨得又黑又亮的羊皮藏袍裡,在月光下像一塊渾圓結實的岩石。 那是草地的氣味。格桑終於不能控制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 當那人發現的時候,格桑已經站在他的身邊了。 這男人幾乎與主人丹增一樣強悍,裹在羊皮袍裡的身體洋溢著令格桑感到無限眷戀的獨屬於草地牧人的氣息。 格桑慢慢地一步步向他走近。此時,對於遠離草地牧場的格桑來說,這個人就是草地。 但他發出的召喚卻與主人完全不同,這是陌生的聲音。格桑滾燙的心迅速地冷卻下來,它冷漠地看了一眼那掛滿了汗珠的臉,然後不顧那男人的召喚,後退了幾步,轉身又隱沒在黑暗裡。 整整一夜,失望的格桑都在毫無目的地奔跑。對於那些與它不期而遇的人,只能來得及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一閃而過,轉眼之間就在街角消失了。 「也許眼花了。」有人嘟囔一聲。 黎明快要到來時,跑了一夜卻不知疲倦只是感覺渾身發熱的格桑跑進了寺院後的一條小巷。 那是一條死巷,跑到盡頭後它折返回來。現在應該是回到那個小院子的時間了。也許是因為過於沉迷於這樣縱情的奔跑,格桑幾乎進入了一種輕度癡狂狀態。在這樣奔跑時,它感覺自己的爪子已經真實地踩在草地上了。 一片毛茸茸的影子像河邊蔥郁的灌木叢,影影綽綽地集聚在巷口,在黎明如冰河般微明的色彩中格外分明。 格桑腳下的草地又變成了堅硬的石板,它從奔跑的狀態中恢復過來,靜靜地站立著,輕輕喘息,結實的兩肋有節奏地起伏著。 站在格桑眼前的,就是它在車裡看到的那些在寺院門前遊逛的雜種狗。在微明的晨光中,它們的眼睛卻像狼一樣閃閃發亮。 格桑在草地上已經習慣了獨居的生活,並沒有見過更多的同類,對這些毛色駁亂的狗並沒有什麼興趣。儘管被它們打擾不能再繼續關於草地的無限遐想,但天已經快亮了,失去了黑夜的遮蔽,它更急於回到那個小小的院子裡去。 格桑準備從這些狗中間穿過,然後離開。 但它剛要舉步,所有的狗發出了一陣毫無來由的狂吠,真是囊括了所有噪音的可怕的大雜燴。二十幾條狗蜂擁而上,向無意中闖進它們領地的格桑發動襲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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