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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偏西

  我快死了。每天下午,從半夢半醒中坐起,我就感覺到死神剛剛從我身邊走過。一襲黑衣,感覺中的那種空空的暗影,忽地消失了。我想,大概在我睡熟之後,她在仔細地瞧我的面容,然後像風一樣從我身體裡穿過,把我帶走一些,再帶走一些。我已不怕。

   在這個鄉村客棧,我已經住了好多天。我走不動了。我想就在這兒消失。這裡到處都是我所熟悉的樹木,楊樹,柳樹,沙棗樹,還有幾百年的柳樹。這裡無論白天和夜晚都異常寧靜。據說這裡先前是給那些以馬為生的人借住的,有些年頭的院子裡還有什麼人丟下的馬鞍,泛著遠古時代的光。經營它的是一個寡婦,這也讓人好奇。她的丈夫死于一場車禍,已經很多年了,她都似乎想不起來了。她有一兒一女,女兒已經大學三年級,學的是文學,兒子也在外地寄讀中學。我是這裡唯一的旅客。

  我是迷迷糊糊到這兒的,只記得從敦煌出來後就被一個漂亮的女人拉到了一輛破舊的大巴上,但等坐到大巴上時,那個女人卻不見了。便想下車,可哪裡能下去。後來才知道,那輛大巴沒有執照,是黑車,所以走的路線都不是國道。起初我非常生氣,後來發現這樣也有意思。可以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到的風景。我在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一直在那輛大巴上坐了三天。車上的旅客換了又換。我本來在最後一排坐,前面下一個人,我就往前擠,終於擠到了第一排。在這裡,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沿途的景色。前兩天一路荒涼。汽車司機是一個胖子,不停地問我,你到哪裡下車?我說,我也不知道。到第三天時,還在戈壁和沙漠中間跑。中午時分,我們都渴極了,要求司機找一個能買到水的地方。司機說,噢,那只能到西北偏西了。司機操的是一種西北方言,我聽得不太清楚,但整個車上似乎只有我對他說的這個地方感興趣,我便問,你說是哪裡?司機說,西北偏西。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奇地問,什麼。司機不耐煩地說,西北偏西。我再也沒有睡意,一直等著那個地方。可我還是睡著了。只聽司機喊道,誰要買水?我一下子醒來了,看見幾個孩子和老人提著開水和雞蛋什麼的在叫賣。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打著一塊招牌,上面寫著:月光下客棧歡迎您。月光下?是一個客棧的名字?多麼意外而又正中下懷的名字。我問司機,這是什麼地方?他說,西北偏西。我對司機說,我要下車。我們爭了半天,才把車費弄清楚,但實際上我還是吃了虧。

  我跟著那位婦人一邊走一邊看著茫茫戈壁和沙丘問道,離這兒有多遠啊?她說,不遠,一會兒就到了。我的行李很多,她替我提了多半。我從車上下來時,感覺已經不適應地面的行走了,一直覺得整個大地還在顛簸。我說,有沒有水?她從身上摸出一個蘋果說,這個行不行。我說,行。那個蘋果看上去跟一般的蘋果沒什麼兩樣,可吃起來太香了。我問她,這是從哪裡來的?她笑道,我們村裡種的啊。吃了這個蘋果後,我覺得有精神了。走了大概半個小時後,我看見前面還是茫茫一片,便覺得有些不對,我生氣地問她,你不是說一會兒就到了嗎?怎麼還看不見客棧?她愣了愣說,才走了一會兒啊,再走一陣就到了。戈壁已不見了,到處都是沙漠。一路上能看見枯死的樹木,像一些電影和攝影圖片裡的一樣。我問她,大概還有幾裡路?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了。她把我身上的包抓住說,來,這個也給我背著,還得走這麼長路呢,你覺得遠嗎?我說,簡直太遠了。她說,我們都走慣了,覺得挺近的呢。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們走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因為沙子把走下的路都埋了,但婦人走慣了,徑直往前走著。我怨道,你們這兒除了你們之外,我看別人根本就不知道怎麼走。她說,你說對了,外人肯定是找不著我們的。我更加害怕,但已經走了這麼遠了,便想,反正我也快死了,索性就跟著她走好了。

  我問她,你們這兒為什麼會叫西北偏西呢?她背著我的包顯然很吃力,呼著氣說,誰知道呢,反正就叫這個名字唄。我又問她,那你總該知道你們的客棧為什麼叫月光下客棧吧。她笑道,是我丈夫取的,他說這裡的月光是天底下最亮的月光。我失笑道,誰都認為自己家鄉的月光最亮。她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也沒有應答。

  這兒的陽光太強,我雖然空手走著,仍然汗流如雨。婦人的身體很好,她的臉大概是被太陽曬的,黝黑黝黑的。她不覺得自己背著沉重的東西,反而一路在照顧我,一個勁地沖我笑著說,不遠了。大約走了很久,可能有八九公里遠,我們終於來到了一個沙丘旁。她說,能看到我們村子了。我站在沙丘上,一眼看見遠遠地有一片很大很大的綠洲。我不禁有些感動。在這茫茫沙漠中,竟然有這樣的地方。這片綠洲被我們腳下的這些大沙丘擋住了。行人不可能看見這裡。我們走得更快了。就是這些路,我們實際上也走了四十多分鐘。

  村口是兩棵巨大的柳樹,大概得好幾個人才能抱住。一半兒活著,一半兒已經死去。再往裡走,便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穿過那綠色,才到了村莊,也能看見人了。我看見一些老人坐在柳樹下面,有的在下象棋,有的在聊天,還有的在睡覺。村子裡因為有樹,一下子涼了下來。街道都被樹木手挽手地遮住了,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很亮很亮。那些老人一看見我進來,都好奇地看著我。他們穿的都是粗布衣服,和我穿的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的頭髮有的長,有的短,看上去很好笑。偶爾才能看見幾個年輕人和孩子,也都要盯著我看一陣子。不過,年輕人的頭髮大都跟我們的差不多。月光下客棧在村子的中間,沒有大門。都是土房子,大約有近十間,都空著,門也一律開著。其實這裡的人家都沒有院門,圍牆就是一排排的大樹。這使我更為好奇。

  婦人安排我住在一間面南背北的房子裡,看得出,那裡已經有一陣子沒住過人了。她麻利地打掃了房子,說,你肯定也累了,好好休息一陣子吧,我給你做飯去。我這才想起我們還沒談價錢呢,便說,我想問問,你這兒住一晚上多少錢?她笑道,你看著給吧,你覺得多少合適就多少吧。我有些不高興地說,你說多少我就給你多少。她說,一天二十塊錢怎麼樣?我想我是聽錯了,問她,你是說住還是吃?她說,連住帶吃。我便笑了,說,好吧。我還從來沒住過這麼便宜的地方。我算了算我身上的錢,可以在這兒住上一年半,便說,好吧,如果服務好一些,我可以多給你一些。婦人一聽,高興地說,那你休息,我給你去做飯。

  我倒有些不忍心,便說,算了,你也該休息休息,等你休息好了再做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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