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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會不會發年終獎的事?紀委來查一查算什麼,我這輩子被查的事還少嗎?越能幹越被查,這點基本道理都不懂?再說,誰都拿了錢,擔責任也不該他一個人,要不是他著急處理邱芳芝,得罪丁書記,又追集團的欠款不放,啥事都沒了。這事自己是推了,這年頭誰會往自己身上攬事呀?

  也許他情感有糾葛,一時想不開?一年前,他老婆李娜莎來公司鬧過。他老婆會不會懷疑歐陽倩文?這女子長得秀秀氣氣,文文靜靜,又是名牌大學生,跟楊啟明走得挺近乎,倆人常在一塊聊天,不會都為工作吧?家和萬事興,家不和,日子就難過了。

  手術室門終於開了,楊啟明被兩個護士推出來,另一個護士手舉輸液瓶跟在旁邊。楊啟明渾身纏滿白紗布,一動也不動,白紗布裹的頭上露出幾個黑洞,像死人骷髏。陳凱志見此,趕緊起身迎上去,手扶床邊,望著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楊啟明,心驚一下,邊走邊問護士:「他的傷情怎麼樣?」

  護士說:「難說,還在危險期,好了也是植物人。」

  陳凱志跟在她身後,又問:「難道一點希望都沒啦?」

  護士說:「能恢復那是天大的奇跡。」他一直送楊啟明推進重症病房,被護士擋在門外,消毒病室,外人不准進。

  楊啟明傷情如此嚴重,完全出乎預料,他在走廊裡來回踱步,思考著,楊啟明倒下了,看來改制只能緩,不能急。九點多鐘,他趕回公司,跟丁書記交換意見,馬上召集各部門經理開緊急會,讓酒店派專人照顧楊啟明,要求對他的情況保密,並派人把醫藥費給歐陽律師送去。安排好酒店管理和房地產開發,使公司改制和股票增發等有步驟地進行。

  潘家寓上午從秦漢章那兒一得到消息,立即趕到省人民醫院,對楊啟明自殺感到震驚。陳凱志說是意外事故,他跑樓頂上去幹什麼?為改制,他也犯不著去跳樓啊!前一段見楊啟明,他臉色不好,會不會犯了事?

  他與楊啟明是多年老交情,算算也快二十年了。楊啟明在萬寶冰箱廠當廠長時,他們關係不錯,那時,冰箱緊俏,他找楊啟明特批過幾台,按職工內部價。當時,他只是個市工行行長秘書,幹些寫寫畫畫,跑跑顛顛的活。計劃經濟時代,誰也不求銀行,一切按計劃辦事,工廠每年有貸款指標,銀行鐵著為企業服務,無論工廠虧了賺了,與銀行沒啥關係,反正國家的錢,領導叫放哪個兜,就裝哪個兜,左口袋出,右口袋進,與誰也不相干。

  有時,虧損企業比贏利企業還好要錢,政策造成的虧損,銀行不去填坑,誰去填?「文革」時,紅衛印刷廠印馬列、毛主席的書,開始還賺錢,後來,人人都有好幾本,賣價比印刷費還便宜,不虧才怪呢!可那是政治任務,計畫年年下,錢成萬往裡填,書一箱箱往倉庫摞,最後,全進了造紙廠,造出的衛生紙又白拉力又大,成了當時的搶手貨,倒讓造紙廠撿了便宜。還有紅星火柴廠,讓星星之火給燎原了,一把大火燒得光光的,又花錢重建。火柴當時只賣二分錢一盒,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收回投資。那時銀行行長最好當,按上級指示辦就行,不用負責任,也沒啥油水。從現在承受的壓力看,還是過去好,一壺茶,一張報,中午睡上一小覺,可以過舒心的安穩日子。

  改革開放後,銀行如雨後春筍冒出來,佈滿大街小巷,資金迅速膨脹,銀行吃香了,經濟為中心,誰敢得罪財神爺?企業老總把行長們供起來,比酒樓的關公還供得勤,好吃好喝好玩好送,行長氣派大了去,呼風喚雨,一跺腳,山都震。自己那時沒實權,看別人發財心癢癢。結果貸出的款大多收不回,銀行一堆壞賬,最後一勺燴,處理不良資產一風吹。不少行長發財後,借機跳下海做生意,反正第一桶金來得容易,結果投資大都血本無歸,現在,個個哭窮呢,活該!根本不懂經營,早晚送錢的料。這年頭,搶銀行的要槍斃,騙銀行的活得瀟灑,楊啟明會不會是其中之一?

  他心裡像揣只兔子,憂心忡忡奔到重症病房門口,嘴巴像個風箱,呼哧呼哧,上氣不接下氣。透過門上玻璃見楊啟明,白紗布纏滿全身,頭上露出幾個黑窟窿,挺嚇人,他冷汗順著脊樑往下流,直流到屁股溝。走廊一陣風吹來,陰颼颼,涼絲絲的,滲進骨子裡。他嘴唇發青,向兩邊望望,出這麼大的事,凱粵公司連個人影兒也沒有,這下可糟啦!楊啟明會不會把銀行貸款轉到國外,弄出個重大經濟案?也許同夥因分贓不勻,起歹意殺他滅口,現在謀財害命的多得是。

  楊啟明呀楊啟明,平常看你人模狗樣的,侃起來雲山霧罩的,辦起事劈裡哢嚓的,有模有樣有派頭。股票增發,又到海外上市,還面向亞洲,走向世界,跟世界商業巨頭似的,怎麼轉眼成白紗人,躺在那兒成了木乃伊。指望你走向世界呢,沒走出兩步遠,你就掉下去了。潘家寓既可憐他,又恨他,把自己身家性命捆著往樓下跳,你缺德不缺德?你勇敢、有能耐,一個人打衝鋒就算了,怎麼上陣推個擋子彈的,過河拽個不會水的,臨死拉個墊背的,你什麼玩意兒?現在貸款終身負責制,你死我也活不成,不行咱狠狠心,讓半條命給你,倆殘疾人也比倆死人強。三千萬資金多大一個坑,加上齊總兩千五百萬,把自己全放進去也填不滿呀。萬一定個內外串通作案,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只有跟大蓋帽走人的份兒了。他鼻尖冒出顆顆汗珠,鼻子一酸,兩條清鼻涕淌下來,只覺得頭發蒙,腿發麻,渾身打寒顫。楊啟明身上的一條條白紗,高懸在那裡,迎風飄散,哀樂驟起,像在祭奠什麼?

  一位護士拍他肩膀,端著藥託盤走進屋去。他驚醒過來,手掐掐胳膊,疼疼的;抽抽鼻子,清清的鼻涕進了口腔,鹹鹹的;他擦擦鼻子,鼻涕沾在手背上,亮亮的。他慶倖自己還活著,楊啟明走了這一步,自己沒事。他想開了,留有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呐,不管遇到什麼局,只要想法繞出來,就行。老行長常說,英雄自有千宗策,哪怕世間萬般難,活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

  可楊啟明手上的三千萬貸款,白紙黑字是自己畫的押、簽的名,冷汗又往外冒了。現在老總出事,最關心他的不是老婆,不是親戚朋友,更不是單位領導,而是銀行行長。因為老總的手,牽著銀行行長的性命啊! 他頭裂開般地痛,大拇指按緊「嘣,嘣」直跳的太陽穴,慢慢揉搓。這年頭,銀行最擔心貸款收不回,一不留神,就上當受騙,上千萬打水漂,弄不好人頭落了地還不知怎麼掉的,難呐!

  說實話,銀行跟企業相依為命,是企業的輸血者,也是吸血鬼,要不然,那麼多息差從哪兒來,老百姓利息誰來付?不都從企業身上滾出來的嘛。上市公司固然比較保險,一旦經營不善,照樣不行,想當年上市為扭虧,先卷些錢再說,現在瀕臨破產的上市公司還少嗎?不少老總把銀行的錢一卷,拍拍屁股走人了,一個個行長跟在後面摔跟頭,鼻青臉腫的,手腕戴上白兮兮的手銬,慘不慘啊!

  他越想越嚴重,冷汗直流,覺得呆在這兒也不是地兒。他立即拿起手機,把楊啟明有關情況向市總行領導彙報,領導指示:「要對他們的存款,監控使用,儘快還貸,降低風險。」

  上午十點多,郎士群趕到省人民醫院,在門口遇上潘家寓,潘滿臉愁雲地說:「郎總,楊總他危險啊,你趕緊去看看。」說完,急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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