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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新儀第一次看到海,自然也第一次領略颱風的厲害。蚊蟲、酷熱和大潰敗似的輪船上的擠迫,令他還未踏上海南寶島就已心灰意冷。他在海南呆了半年,什麼事也沒有做成,把隨身帶去的幾千元花光之後,他只好悻悻地回到大陸。路經廣州時,廣州城給他留下極好的印象。去海南時,他是半夜到達廣州,沒出廣州火車站就轉車往湛江。對廣州的記憶,是20多年前紅衛兵串聯時的事了,已沒有什麼印象。廣州的明麗,價廉物美的吃食,四通八達的交通,以及川流不息的民工潮,都令他心動。但一個德育副教授,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的廣州,要尋找一個安身立命之地,也許不是一件易事。他心中無底。那一次,他在廣州逗留了幾天,拜訪了幾位經人介紹的東北老鄉,也沒什麼結果,便回東北去了。兩年後,他終於如願調到廣州,此乃後話。

  劉興桐走得很急,的士站人流太長。他知道,在機場外的快速路旁,總有一些走偏門的的士,假裝拋錨,在那兒等候,免去排隊候客的麻煩。他徑直往快速路口走去,還不到幾百米,有幾輛紅色的士已候在那裡,幾個司機正與一個保安站在路邊聊天。劉興桐二話不說,跟著一個迎上來的的士司機,上了他的車。他急急地說:「到番禺,走華南快速!」司機也不多話,答應一聲,的士同時起步開行。劉興桐松了一口氣。

  幾天來的緊張頓時鬆弛下來。學術會議的前3天總是安排得緊緊的,何況他還是這個學會的副會長。幾個副會長中他是最年輕的。他又來自廣州,總讓人覺得來自廣州的單位和人都是財大氣粗。除了繁雜的會務外,難得的餘暇不免請幾位副會長把盞談天。除了第一天開幕式之後,他主持了半天的大會發言之外,就再也沒有正式參與研討,忙於應酬各式學人和同學朋友。酒倒是喝了不少。很快就要過50歲生日了,身體雖然沒什麼問題,但總覺得大不如前,一過45歲,各種毛病就如雨後春筍,紛紛探頭探腦,他心想,該養養生了。

  此刻,已是午夜時分,在飛馳的的士上,劉興桐雙目緊閉,把腦袋仰靠在坐墊靠背上假寐,應該趁這幾十分鐘的車程,養精蓄銳。昨夜,和離別多時的女友,某大學的年輕講師薇徹夜長談,黎明時彼此再度心儀,又找到感覺,薇在半推半就之中,和劉興桐狂熱了一陣。這不是第一次。兩年前他們在灕江畔相識,薇是北江大學中文系講師,也是教近代文學史的。直到走道上開始有人行走。劉興桐才把薇悄悄地放走。他正想小憩一會兒,大會秘書處的小李就早早來敲門,詢問今日的一些安排。送走小李,看看時間不早,他只好索性起來,到 賓館花園裡去散散步。由於通宵未眠,由於早起,雖說在飛機飛行的個把小時中,他沉沉地睡了一覺,但此刻還是十分疲憊。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種老之將至的感覺。

  不是身體當真有什麼毛病,每年都享受的專家體檢,結果都表明他年富力強。這是他頗為得意的。但心很累,確實很累。剛大學畢業的那幾年,他作為一個謙虛的年輕學者,雖然文章連續發表,又屢受推捧和好評,在同行出道的年輕人中出類拔萃,掌聲不斷,榮譽加身,這些來得太突然也太快的東西,令他一時難以適宜,有些暈頭轉向,如在夢中。他只好把自己藏起來,儘量不去參與各種各樣的學術會議,儘量拒絕各種公開的學術講演,回避各種請教,他還沒有做好充分的學術準備,去應對答問。人們反而把這當作一個年輕學人的謙虛。在這種誠惶誠恐中度過了幾年,他也為此準備了幾年,他知道自己始終是要走向前臺的。這已經由不得自己了。

  劉興桐本來的志趣就不在古典文學,嚴格說,連文學他也並不喜歡,在那個貧困的邊遠的小山村,父母的願望是希望他當個手扶拖拉機手。這個工作在山村裡是最受尊敬的。山村裡最大的能人,見多識廣的人物,就當手扶拖拉機手了。這在上世紀60年代~70年代的邊遠山村,是一種最看得見也最實惠的工作了。他也十分認同父母對他的願望,十分樂意接受這種現實。要不是1977年恢復高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機會,他也許真的已經成為一個有著多年經驗的50歲的手扶拖拉機手,成為一個山村裡遠近聞名的能人了。

  1977年高考時,劉興桐已經28歲。那時,他在生產隊當會計,偶爾也摸摸生產隊裡的手扶拖拉機,勉勉強強能從村莊開到鎮上,再遠,人家就不讓他開了。但他並不服氣,他報考的3個志願都是華南工學院的機械製造專業,可鬼使神差,放榜時考取的竟然是他根本就不知為何物的正中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他還是在少不更事時聽下放幹部許達文說過,許達文讀的、教的就是這個中文系的專業。這位只上了一年高中就因「文革」而輟學的高中生,也許是年齡偏大的緣故,讀不成他心儀的機械製造專業。他曾對那位蔑視他的手扶拖拉機手說,他不但要開汽車,而且要做製造汽車的工程師,手扶拖拉機算什麼?他如今還清晰地記得他說這話時,那位傲氣十足的拖拉機手不屑的國罵。那時,手扶拖拉機手雖然不算什麼幹部,卻是個人物,在生產隊裡,是連生產隊長都不敢小看的。他掌握著生產隊的動力和方向盤呢!

  如今想起這些,劉興桐在心裡冷笑。他更相信命運,相信一切都是上蒼的安排,否則,一切都無法解釋。這是他多年來生活生存的底氣和傲氣。認命吧,同志們!他常常在心裡向所有人,特別是那些苦苦奮鬥卻成效甚微,依然在底層掙扎的人們說。

  說歸說,事業有成,春風得意,但馬失前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深秋的白雲山,黃櫨的滿樹黃葉開始變紅,山道上落滿星星點點的紅黃相間的葉片。在半山腰,原來是貯木場現在是林中空地的地方,許多人在那裡唱歌,最早的歌唱始於何時,已無人去追尋,但是上世紀90年代後期,白雲山的遊人漸多,下崗工人和退休老人也隨之多起來,遊山和晨練的人便聚集在這兒唱歌。慢慢便約定俗成,每逢週二、四、六、日,總有幾百人從早到晚在那兒放歌。

  這是一個沒有嚴密組織的民間合唱團,隨來隨唱,想唱便唱,想走便走。唱的都是些老歌。

  這是一個秋雨淅淅的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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