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趕屍傳奇 >
四十九


  吳拜抬起頭,定定地瞅著吳侗,不服氣地說:"看不起你爹了吧?"

  吳侗趕忙說:"沒有啊,不過,我也多少還是有些擔心啊。"

  吳拜又抿了一口泡酒,說:"我曉得你是為我好,做我們這一行的,做多了,也不是沒得失手的時候。"

  吳侗趁機說:"爹,我們家的祖上怎麼會選擇做趕屍這個行當呢?像別人家那樣,種田、栽樹、榨油、開個碾房、做點小生意,不是很好嗎?"

  吳拜竭力睜大他的醉眼,說:"你看不起趕屍匠?從你太祖爺起,我們家就是做這一行的啊。我聽講,那時我們寨子裡的男人去海邊打倭寇,全部戰死在戰場上,那可真是血流成河,屍骨遍野啊。唯一一個沒有死的,就是你太祖爺爺。幾百號人一起出去,回來的只有他一個人,他心不甘啊,他怎麼著也得把寨子裡的人帶回家啊。可是,一沒車子,二沒擔架,怎麼帶得回?就算有,千里迢迢,他一個人也沒有辦法。怎麼辦?他想啊,他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臉面回去的,就摸出刀子,架在自己的頸根上。在自殺前,他看著滿地的死屍,止不住邊哭邊唱。"吳拜有了幾分醉意,半眯著眼,拍打著膝蓋,哼哼地唱道,"天地生蒼生呀,蒼生成魂靈,魂靈無所住呀,遊蕩匐匍行。來時雄棒棒呀,去時沒家門。男人熱血旺呀,死去冷冰冰。上天也無路呀,入地也無門……"

  吳拜的聲音蒼老,音調低沉。吳侗的眼前,就出現了那幅悲壯的畫面:深藍色的海,猩紅色的血,陽光下滴著血的白晃晃的刀刃,慘不忍睹的淩亂的屍體……天地間,他的太祖爺爺像一個戰神,手握戰刀架在頸根上,既威風凜凜,又落寞悲愴。

  吳拜說:"當你太祖爺爺唱到這裡的時候,手一動,正要抹頸根,耳朵邊就聽到有人接著唱下去,'上天也無路呀,去它娘的天,入地也無門呀,去他媽的門。人死大卵朝天沖呀,照樣傳代又接宗。'你太祖爺爺急忙停住手,看看是哪個人在唱。四下裡一看,除了腳下的死屍外,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啊。正在驚訝的時候,他看到了,那些死屍一個一個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排成了一排,面朝著家鄉的地方,唱道:'長路漫漫無所懼呀,我們跟你回家中!'你太祖爺爺這才想到,是他的歌聲把那些死去的戰士們的魂魄唱回來了。於是,你太祖爺爺就帶著他們,一路唱著,走過了萬水千山,吃盡了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家鄉。"

  吳拜醉得老火了,他嘟嘟囔囔地說:"你太祖爺爺是個大英雄哩……"

  火鋪上的火快要熄了,吳侗正要去添一塊杉木柴,吳拜把一杯泡酒倒到了自己的衣領裡,說:"要得了,不要添柴火了,你這趟也累了,早點睡了算了。"

  吳侗看爹爹確實也是醉得不成樣子了,也就沒有添柴火,順手就把那柴火丟到了火鋪下面,然後扶著吳拜下了火鋪,進到他的臥房裡去。剛一進去,吳拜就伸出手,指著屋頂上喊道:"你……你……你到這裡來來來……做什麼?告告告訴你你你,那鞋……鞋墊子,我早就把它燒成灰灰灰了……"

  說著,吳拜就一頭栽到了床上,呼呼地扯起了撲鼾。

  吳侗聽著爹爹的醉話,只道是爹爹醉老火了,也不理會,就出門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沒有注意到,一雙穿著繡花鞋的腳,在他的頭頂上淩空虛蹈著……

  吳侗原本是想趁著和爹爹幹兩杯後,就提出不想做趕屍匠的事來。他先是從爹爹那裡找到一個突破口,沒想到的是,爹爹卻講起了太祖爺爺的故事。當時,也是聽得他血脈賁張,豪氣干雲,就更不好意思開口了,很快,爹爹竟然醉得什麼都不知道,講什麼都是空的了。

  他把火鋪裡不多的火捂好,屋子裡,就更顯黑暗了。他手裡拿著一塊點燃的樅膏,往自己的睡房走去。窗外的風吹來,把樅膏上的火苗吹得東倒西歪,吳侗的影子也就一忽兒放得很大,一忽兒又縮得很小,在板壁上跳動著、飄搖著。他生怕樅膏燈被吹熄,就一邊伸出手掌擋著吹來的風,一邊加快腳步。他推開了睡房的門,跨進去後把門關好。房子裡,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風可以吹進來。奇怪的是,那樅膏上的火苗,還依然是被吹得忽左忽右,欲滅還明。吳侗的酒意也有些上來了,就索性不去管它,由它是燃還是熄。他把樅膏放在桌子上,就脫了衣褲,上了床。然後,就去吹那樅膏。還沒吹,那樅膏自己就呼地一下,熄了。臨熄前,火苗被一股無形的像風一樣的東西拉扯得成了一條長長的線,發出藍色的光來。熄滅後,屋子裡還飄蕩著火苗嗶剝的聲音,很細,卻很清晰。吳侗那一口氣,吹出去和沒吹出去,都沒有什麼區別了。於是,他打了個呵欠,頭就倒在枕頭上,暈暈乎乎地想著姚七姐,她現在睡了嗎?這麼想著,他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他把頭埋進了姚七姐的懷裡,使勁地吮吸著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女人特有的氣息。那氣息,溫熱,甜蜜,有著淡淡的清香。那不是女孩子的氣息,女孩子的氣息他沒有聞到過,但他想像得到,是和春天的小草一樣的青澀,有點甜,卻沒有回味。而姚七姐的氣息,是秋天裡的長得熟透了的楊桃,是溫軟的,味道也是綿長的。他感覺到了,姚七姐抱著他的頭,呢喃著,輕輕地哼起了兒歌:

  教你歌,

  教你後園砌狗窠,

  狗娘生個花狗崽,

  拿給我崽做老婆。

  吳侗閉著眼,靜靜地聽著姚七姐哼著的歌謠。那歌謠好耳熟呵。他的眼前,漸漸地浮現出這麼一幅景象。一個年輕的婦人,手裡抱著一個孩子,把肥大的奶子塞進孩子貪婪的嘴裡,一邊也是哼著這首熟悉的歌謠,一邊在亂草叢生的小路上往大山的外面看著、看著,直到太陽落了山,直到黑夜籠罩了整個山巒,直到家家戶戶的燈火一盞一盞地熄滅了,她才拖著疲憊的雙腿,一步一步地挪下山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