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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那麼遠的路,都是選的遠離人群的崎嶇小路,現在,選擇花階路,也就證明快到苦主家了。每一個趕屍匠,十天半月,甚至於一月兩月地趕路,都是吃盡了路上的艱辛,受到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罪孽。他們所盼望的,都是儘快把"貨"交了,從苦主手裡接過餘下的"苦錢",一刻也不願意停下來,立馬轉身,踏上回家的路程。

  吳侗已經把另外4具屍體順利地交到了苦主的手裡,現在,只剩下這具屍體了,就是他前面不緊不慢地走著的女屍。女屍姓趙,在外面一個遠房親戚家幫傭,是失足落到井裡而亡的。

  按說,他的心情應該越來越輕鬆才對,每交一具喜神,就像放下了肩上的一塊憨重的石頭。而這最後一具喜神,吳侗竟然不希望交得那麼快。

  上了山坳,就看到山下的小寨子,就是這個女屍的寨子了,叫桐木寨。寨子像靜靜地浮在淡淡的月輝裡的船,仿佛進入了香甜的夢鄉。只有寨子西邊有一戶人家,隱隱約約地看到點光亮,顯然是點著的樅膏燈。光線不大,不注意看的話,根本就看不出。那一家亮著燈光的人家,應該就是這具女屍的家了。吳侗松了一口氣,不出一個時辰,就可以到了。他剛松了一口氣,就覺得,有一縷落寞的情愫,在心底慢慢地升了起來,升到腦殼那個地方,便像霧氣一樣,盤旋著,不肯散去。他見坳上的小路邊立著一個涼亭,涼亭不大,只能容納四五個人的樣子。裡面有一張桌子,四周架了四張杉木板,是當凳子用來供人躲雨歇息的。這樣的涼亭,在鄉間小路上很常見。

  下了坡,很快就到喜神的家了。到了她家,入了殮,吳侗就要和她分開了。想到就要分開,吳侗的心裡就沒來由地隱隱地不舍。同行了八天,只有這最後一天,他才有機會和她單獨一塊行走。他其實一點也不累,只是不想快快地和它分離吧,就對那女屍說道:"娘娘,走累了沒?我們到亭子裡去歇口氣好不好?"

  女屍仿佛沒有聽到,還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它是一具屍體,自然聽不了人話。但被趕著的屍體,卻是聽得懂人話的。

  吳侗心想,我這是昏了頭了,我怎麼要叫它娘娘呢?它不是一具屍體嗎?不是一具喜神嗎?對喜神,不能像對活人那麼樣地對待。於是,他掏出趕屍鞭,往亭子那裡一指,喝斥道:"畜生,進去!"

  女屍便嘎地站住,雙腳並沒有抬起來,而是立在地上,原地磨著轉了個方向,向著涼亭,然後,才邁出步子,走進涼亭,面朝著涼亭的杉木柱子靠著。

  吳侗放下包袱,併攏食指和中指,伸到它的符紙上畫了一個"止神咒",這才揭下它臉上的符紙,把它抱著,慢慢地放到凳子上,讓它背靠著立柱。

  吳侗在它旁邊坐下來,細細地瞧著它的臉。

  他趕屍的經歷有兩年了,趕的屍體也不下二十具了,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臉,和生人無異。這張臉在薄薄的月光下,顯得安詳而寧靜,就像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夢中的母親。

  吳侗看了一下周圍,除了夜風和蟲鳴,再也沒有其他任何聲響了。他的心裡,就慢慢地跳得厲害些了,嘴角,也似控制不住,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向這具女屍傾訴。他雙手捏住了女屍的雙臂,搖晃著,哽了聲音,開口道:"娘娘,我想和你……講話……" 

  吳侗把這個女屍叫做"娘娘",一點都沒有感到難為情。與它非親非故,素不相識,而通過這幾天與它的朝夕相處,他的心裡也就認定了它是一個和善的"媽媽"了。此時,他叫它娘娘,都還覺得不夠親熱,如按他內心裡真正的想法,他很想叫它一聲"媽"。這麼想著,吳侗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輕輕地叫了一聲:"媽……"

  "媽……"

  他呢喃著叫出的這個字,從嘴裡出來,進入他的耳朵,竟是那麼的陌生,又是那麼的親切。

  他沒有媽媽。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媽媽,也不知道媽媽長的什麼樣。

  他經常做的一個夢,就是夢到了媽媽,夢到他在媽媽的懷裡,含著媽媽肥大的乳房,進入甜甜的夢中。

  而夢畢竟是夢,最終都要醒來。每回醒來,他的嘴角都殘存著在夢中流出來的幸福的口水。

  他多想哪一天,遇到他的媽媽,和媽媽講很多很多的話,跟媽媽一起做事,一起吃飯,然後,永不分開。這一直是他內心深處的一個夢想。現在,四周無人,萬籟俱寂,只有他和它。

  於是,很自然的,對著那具女屍,他叫的不是"娘娘",而是"媽"。

  他說:"媽,你曉得不?我的命好苦。我打小就是一個沒媽的孩子,我從來不知道媽是什麼樣子的,她的聲音,她穿什麼樣的衣服,喜歡吃什麼菜,我都不曉得。我問爹,爹說,他也不曉得哪個是我媽。他說,我是他撿來的。我好命苦啊,媽。沒有媽的孩子,那還算是一個人嗎?我對爹講,你怎麼不給我找個媽,然後生下我呢?你為什麼只撿我,不連媽也一起撿起來呢?爹講,我們趕屍匠,是不能有女人、不能結婚的啊,只能一輩子打單身。媽,你講我的命苦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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