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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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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臘梅是八年前跟他結婚的,家就她一個閨女,爹一直有病,家裡把她當男孩使喚,總想著招女婿過來,好一點的哪個願意來攬這一攤子,不好的柳臘梅還看不上呢,人一耽擱就過了找婆家的好年齡。八年前許中子買了捉馬村的煤礦,叫了一班貴州的工人過來打井,打好井筒了,有人就不想跟著打井筒的人走南闖北跑,想留下來。留下來的人裡就有志強。有人說合,見了幾次面後,看見人還行,話不多,幹活實在,又問了家裡有幾口人,他說有四口,上面一個哥,下面一個弟,沒有父親了。柳臘梅心裡想著男娃多對自己來說是好事,留下他就不用操心那邊了。就和他說,以後,我一個人挑的擔子咱兩個人來挑,共同來支撐這個家。明確告訴你,我是招女婿。志強說,你沒有去過我老家,那地方沒有地,水多地少,我都不想回去了,說家有旱地五塊,數來數去少了一塊,結果你猜?臘梅猜不出來。志強告訴她是草帽壓了一塊。臘梅笑得都快岔了氣了,笑那地方窮得草帽下能藏地。志強認真地說:「就想合適的時候,把我哥和弟接過來。」志強說的合適時候,是等家中的老母親送了終。母親去世兩年了,哥和弟還閑在貴州。 柳臘梅常常笑話那裡的地少,卻也想不到會少到草帽大的一塊地也不捨得扔掉。結婚都八年了,孩子也有了,志強沒有回過老家。回家一趟不容易,花銷大。原來的時候煤不值錢,往出賒都沒有人要,煤也就是這幾年值錢了,可是自己的父親又病著,孩子也小,就想著什麼時候領了孩子回老家看看,一拖,貴州的娘死了都沒有回去。活著時電話裡的娘念叨想見一見兒媳婦,那是容易的事情嗎?隔山隔水,隔著電話聽聽聲音也就滿足了。去年臘梅常年有病的父親也病故了,就想著今年孩子放寒假回一趟,家裡的連累少了,錢也存了倆,這一輩子回這一趟怕也就交代了。 柳臘梅擰開水管給槽前的水桶加滿了水,頭班的人就要出地面了,一出來,幹了一天一夜活的騾子急著往槽頭跑,要飲水。臘梅想,井下的人上來之前,志強就會回來,在他回來前,要幫他多做點事情。她的男人是粗人幹的細活,人太累了,夜晚,累得做那事情都疲塌得起不來興致。後來乾脆就不回家了,住到了礦上,回家做不成事情還浪費覺。她有時候會偷著來礦上,就在堆草的棚子裡,像雞們一樣就著穀草做一回,心裡有那麼點刺激,有那麼點緊張,看著對面的騾子,做起來反倒有了演戲的感覺,盡情滿足得很呢。臘梅就想把最好的樂兒留給自己的男人享用,讓自己的男人在自己的肚上歡快地喊叫,捏她的屁股蛋子。臘梅這麼想著就返身走進草棚子裡,機器粉碎的草節子堆得像小山包一樣,看著四下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她跑了兩步一下跳到了草堆上,人就被草埋住,嗆得鼻子和喉嚨麻刺刺地發癢,人酥軟得就直不起腰來。 人迷迷糊糊地便睡過去,好像聽得有動靜,睜開眼睛,看到是井下挖煤的上來了,地上準備倒班的牽了騾子換了衣服等下井。聽得上來的人說,2號采區的田書和他的騾子沒有上來,出事情了!柳臘梅打了個激靈站起來,聽得有人問,田書出啥事情了?有人說,中了毒氣,現在不會說話,往地面出,騾子已經死了。柳臘梅想,井下會中什麼毒氣?她是從來沒有下過井的,連井口都沒有去過。女人身上天生帶著不乾淨東西,有的地方礦上是不讓女人靠前的。 志強回來的時候,田書和騾子已經被抬上來了,田書準備送往醫院,騾子撂在院子裡。這麼大的事情沒有見許中子過來。臘梅說:「礦長不來看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志強說:「這算什麼大事,有安全礦長在,許礦長也不是什麼事情都管。」柳臘梅看著擔架上躺著的田書,整個看不清楚是一個人,像一塊黑炭。上來的工人對田書好像沒有什麼感覺似的,把騾子拴到槽頭,回頭看著柳臘梅,也就是看一眼,各自穿著埋過小腿的水鞋進了澡堂子。騾子在槽頭吃草,俯首斂眉,嘴貼著槽幫,嚼著草,偶爾打一聲響鼻,響聲溫軟謙卑,還不忘抬頭張望一下這邊,整個一管飽了肚不生事很滿足的樣子。柳臘梅望著開走的車,問:「地下還會有毒氣?」 志強說:「井下開採得面積大了,通風口下來的風鋪不滿,很容易生毒氣,不過不大緊,風會把毒氣排走的。」 柳臘梅疑惑地皺著眉頭說:「風要是把毒氣排不走呢?」 志強說:「管那麼多,我又沒有中毒,就當什麼也沒有看見。」 井下自上而下分6個煤層,每個煤層高低不等,煤層裡有若干巷道和煤倉相連,礦工平時由副井口出入。田書出事情的時候快要下班了,有人聞見2號巷道裡有一股怪味,見到田書跑出來說,騾子突然倒下了。有人還開玩笑說,那畜生連個性都不會起,就知道往死裡受,抽它,抽急了它就起來了。有人看見田書頭盔上的礦燈照著2號巷道呈現出乳白色,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田書像魚一樣鑽進去了。鑽進去的田書好久沒有出來,井下煤倉記工的人說,田書有兩車沒有拉了。就有人進去看,發現田書躺在騾子的身上,車掀翻在地上,田書張著嘴大口出氣,齜著滿嘴白牙,白得嚇人。 這是志強目睹的第三次事故。第一次早了,那一次是透水,死了三個人。第二次是去年冬天,那時候養騾子是在井下,一年裡騾子不上井,養騾子的是貴州同來的王小軍。為了多賺錢,王小軍養騾子還代下井當車工趕騾。那天,外面下了雪,下井前志強還和王小軍在自己的家裡喝了一瓶當地產的黃酒。柳臘梅炒了兩個菜,一個是紅椒土豆絲,一個是老酸菜炒豆芽。喝到興頭上柳臘梅也喝了三盅,喝得兩個腮幫像抹了胭脂,王小軍和她碰杯的時候,借著酒膽還拍了拍她的臉蛋。柳臘梅正經地說:「大兄弟喝多了。」志強裝著看不見,「你又不缺啥,叫喊啥!」柳臘梅疑惑地問:「我是不是你老婆?」志強說:「你要是下過黑窟窿,你都敢把自己給了他!」為這事情,好長時間柳臘梅不和志強說話。 那次飯後兩個人往坑口走,雪下在身上,井下上來換班的工人和地上的雪形成了兩種相反的色彩,上來的工人走過去的時候留下了一路黑煤灰,無聲無息,覆蓋了走過去的腳印,借著酒勁王小軍還說:「嫂子生我的氣了,不過,仔細看嫂子耐看得很。」志強回過頭,看到王小軍兩個耳朵被凍得胡蘿蔔似的,笑著說:「好看你就多看看她。」井下分了手,不多時就聽有人說,6號煤層冒頂,王小軍和他的騾子一起被砸死了。當時的細節記憶猶新,志強和王小軍的哥哥一起處理事故,商討好了賠償事宜,王小軍被悄悄拉到火葬場火化了,他哥哥在火化單據上簽了字,領了錢,礦上的人把志強扯到了一邊,指著他的鼻子說:「要是還想在礦上幹活,就當這事情沒有發生過!」 聰明人不會聽不出點意思來。再發生事情,只要不是自己,管多了只會給自己帶來煩惱。從此,志強只要看見胡蘿蔔,心裡就難受。現在看見院子裡的死騾子就又想起了王小軍。 死人歸死人,煤礦照樣開,有手續的,沒有手續的,一張手續開十幾個口子的,遍地都是。立起招兵旗,就有賣命人,有票子賺,不愁找不到挖煤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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