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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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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一樓大門口,劉萬里的一號車正好駛上門廳。劉萬里著一身正裝,油頭粉面,一看就是出席隆重活動的行頭。下車就握住迎上來的雪榮說,「辛苦了,祝賀。你為運河市人民辦了一件大好事啊!人民感謝你!」 雪榮一臉為難,陪著劉萬里上樓時小聲說,「劉書記,我向你彙報,任老闆對合同中的幾個措辭還想修改一下,我們正在和他的律師商量。你看怎麼辦?」 「那就推遲一點,等合同敲定了再舉行。我在這裡等著。」 雪榮感激涕零,沒想到劉書記沒有責備她。要知道,劉書記最反對下級做事沒章程的,為了表功,請領導捧場,結果一到場,沒場可捧,只能塌場。雪榮從沒做過那種懸事險事。但偶爾做了,害怕劉書記批評,不料,劉書記心平氣和願意等。雪榮哪能不感激呢?一切工作都是做給領導看的,領導滿意是最大的成績。這是官場鐵一般規律。雪榮把劉書記帶到貴賓休息室,安排小姐端茶倒水。等著市長分管副市長來了,雪榮一一解釋。一看書記不急,市長分管副市長也就不急了,紛紛走進貴賓休息室喝茶聊天。他們對最近冒出的新詞非常敏感——次貸危機。他們的話題集中在次貸危機上,劉萬里說,「可能不光是個經濟問題,有可能釀成政治問題。」領導人頭腦裡始終裝著幾個詞——政治、經濟、權力、地位。雪榮忙得頭昏,只知道奧運會,沒聽說什麼次貸危機,聽得雲裡霧裡的。瞅著市領導談興正濃,雪榮溜出貴賓休息室,直奔簽約儀式的會場。 在上下奔波幾個來回時,雪榮幾次眼前一黑,頭腦裡嗡地一聲,要不是及時抓住樓梯扶手,險些栽倒在地。這些天,雪榮提心吊膽。陳利民說她跟任光達眉來眼去,她最好擺脫和任光達的任何瓜葛,就可以不給陳利民留下口實了。但市委市政府拿著棍子在她後面打著她,逼她天天與任光達接觸,儘快恢復熱電廠生產。雪榮像是在火上烤著,熬得心力憔悴,加上睡眠品質不高,總是噩夢不斷,她渾身發軟,直冒虛汗,但她顧不了那麼多,小車不倒直管推。 雪榮來到簽約會場。她的分管局長與任光達律師針鋒相對爭得面紅耳赤,彼此寸步不讓。雪榮的出現,正好給任光達律師找到理由,「丁局長剛才說什麼都好商量,丁局長,你的副局長怎麼就不如你好說話了呢?」 雪榮問分管局長怎麼回事。分管局長遞個眼色,出去談。雪榮跟分管局長走到會場外面的走廊裡,聽分管局長彙報。原來雪榮沒看清楚任光達修改的具體內容,分管局長一彙報,雪榮直擺手說,「這樣一來,政府一分錢沒收益,等於咱們把熱電廠白送給他,還要替他背一屁股債務,安排富餘職工,負責管網維修改造,拆除市區鍋爐,你問問他,他到底為運河市做什麼貢獻?」 「他們就確保一項,按合同兌現,按時恢復熱電廠生產。」分管局長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雪榮臉子撂下來,當即給任光達打電話,這次打通了。雪榮發火說,「任光達,你這人怎麼半吊子呀,咱們合同每個條款都反復敲定過,你昨天也草簽過,怎麼今天又安排什麼律師來推翻重來,你到底想幹什麼?」 任光達慢條斯理說,「丁局長,你別激動。到了簽約時間,領導都在等著,你著急上火,我完全理解。但是,簽訂合同對於我們生意人來說至關重要,不經過律師把關怎麼行呢。我請律師把關是對咱們雙方負責。合同遲簽一會,有什麼大不了的,熱電廠停產這些年就在乎這幾個小時?」 雪榮說,「那你想不想簽合同?不簽就算。正像你說的,熱電廠停產這麼多年,運河市的經濟照樣快速發展,我看熱電廠恢復生產也就是年三十中午揀到個兔子,有兔子過年,沒兔子也照樣過年。」 任光達在手機裡笑,「這話你敢對劉書記說嗎?要不我現在打電話轉告給他?」 雪榮馬上改口說,「這不是咱倆說的嗎,不代表市領導意見。你給個透亮話,想來不想來簽合同?」 「我馬上就到,肯定簽,前提是按我的意思修改。」任光達說完掛了手機。 雪榮哪能按任光達的意思修改合同,本來就妥協到不能再妥協的地步,任光達還窮追猛打,欺人太甚。雪榮咽不下這口氣。依她的脾氣和辦事風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說死就閉眼,不簽就不簽。熱電廠爛掉就爛掉,天塌不下來。但她能按自己的意志做事嗎?不能。她必須服務市委市政府的堅強領導。現在事態的發展邏輯是,要想恢復熱電廠生產,就必須賣給客商經營;要賣掉熱電廠,就必須簽訂收購合同;要簽訂收購合同,就必須滿足收購方的一切條件,否則,就不可能恢復熱電廠生產。那麼就是說,合同上的每一個細枝末節的文字就事關是否能恢復熱電廠生產這個大局。雪榮的肩膀能擔當起這個重擔嗎?不能。她自知自己的肩膀太窄,無權表態。她又奔跑上樓向劉萬里彙報。 「不要糾纏細枝末節的事情,一切服從服務於大局。」劉萬里定下調子了。 但雪榮還不敢輕意鬆口讓步。走出貴賓休息室時,分管副市長跟在後面喊她站住。分管副市長耳語說,「快,不要塌場。劉書記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你就不要再有什麼思想障礙了,答應他就是了。先轉起來,以後慢慢收拾他。」 雪榮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到了會場,看到任光達已經坐在那裡。雪榮正眼不看任光達一眼,狐假虎威借著劉書記,對任光達的律師說,「劉書記說了,原則問題不能讓步,要讓步,你們也讓步。」雪榮不可能直接向任光達認輸,哪怕是答應了他所有條件,也要逼著對方作出小小的讓步,不然太不公平了。即使任光達還是一步不讓,那雪榮自己就只好找個臺階下來。 果真,任光達同意讓步,在付款時間和付款方式上答應雪榮的要求。 雪榮竊喜。 但是,為時已晚。雪榮剛敲定合同,接到劉書記秘書電話。劉書記的另一個緊急會議時間已到,讓雪榮什麼時間達成共識,什麼時間簽約,簽約只是個形式,市領導參加不參加不要太在意,但不要著急,一切服從服務於大局。 雪榮心裡涼了半截。都讓任光達出爾反爾操的,沒劉書記參加,簽約儀式白忙乎了。但好在還有市長分管副市長參加,雖美中不足,卻也還算有面子。但沒等正式合同文本列印好,市長分管副市長都走了。走,都有走的理由。各管一攤子事情,即使沒事情,打牌喝酒也是事情啊。雪榮非常清楚,劉萬里一走,別的領導哪個對熱電廠專案還有興趣。給你雪榮撐腰長面子?笑話。市領導一走,記者跟屁蟲似都跟走了。準備得排排場場的簽約儀式砸了,熱熱鬧鬧的氣氛一下變得冷冷清清。 分管局長請示,「中午訂下的幾桌宴席怎麼辦?」 雪榮手一揮說,「撤!」 最後,雪榮和任光達草草簽了合同,除雙方的工作人員在場見證外,沒有一個市領導參加,大幅會標下單雙號分排的領導站位牌號怪模怪樣地嘲笑著雪榮,手下分管局長各處長想把冷清的簽約儀式轟大,可惜勢單力薄,幾聲掌聲在空空如也的會場上晌起顯得非常滑稽。交換合同文本時,雪榮冷峻地看著任光達,「任老闆,佩服你!」 「謝謝你們。」任光達的目光同樣冷峻。 雪榮越想越窩囊。她心目中的任光達和現實中的任光達判若兩人,是自己過去對任光達這個善良內向的農村小夥子缺乏瞭解,還是任光達經過社會洗禮變得讓她琢磨不透?看來,試圖讓心目中底片般的任光達與現實中活生生的任光達重合,找出一個人來,已經不可能。即使雪榮承認人是可以變化的,她也無法找出兩個任光達像蛾蛹化蝶那樣清晰的軌跡。雪榮決定斬斷對任光達殘存的一絲美好留戀,不再和他囉嗦。 但是,雪榮可以擺脫對一個人的幻想,卻擺脫不掉劉萬里對她的頤指氣使。下午,劉萬里直接打電話給她詢問簽約情況,雪榮彙報,按照合同約定,任光達在五日內接管熱電廠,十日內恢復生產,一年內投入技改,更新製備,新增產能。劉萬里表示滿意,「我已經把任老壁報來的報告批示給你了,依然由你負責到底,包括任老闆接管時的熱電廠穩定,供熱管網檢修和市區鍋爐的拆除,總之,我們要為客商做好保姆式服務工作。」 雪榮驚出一身汗來。不是害怕那麼多後續工作壓在自己頭上,也不是擔心自己註定要與任光達捆綁在一起,而是突然意識到,任光達怎麼會如此隨隨便便向劉萬里送什麼報告,而劉萬里居然不僅慎重批示,而且嚴肅認真地親自打電話落實。雪榮似乎嗅到了什麼味道,她不寒而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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