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金婚風雨情 | 上頁 下頁
六四


  三人走著,遠處傳來小孩子起哄聲,耿玲沒當回事兒,耿直和舒曼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的農村姑娘包著頭,相貌清秀一身素靜,手裡抱著竹籃,低頭匆匆走路,身邊圍著一群小孩子,有的往她身上扔泥巴,有的拍手唱著羞辱性兒歌:「小白菜,爛菜花!小白菜,爛菜花!」農村姑娘低頭麻木地走著,泥巴扔到身上也沒有知覺。

  舒曼問耿玲:「這女孩子怎麼回事兒?」

  耿玲一臉不屑:「作風不好唄,她不是本地人,嫁過來半年丈夫就死了,丈夫才死一個月就跟村裡好多二流子都有關係,哼,看那個樣子,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耿直皺眉:「可看著挺老實的呀。」

  舒曼:「是啊,我看她比你還小,挺可憐的。」

  耿玲:「你們不能只看外貌,要深入瞭解,看到靈魂深處,哥,我嫂子這麼說我能理解和原諒,你怎麼也說這麼沒水準的話!不會也被這小白菜迷惑了吧?」

  舒曼笑著捅耿直:「玲子問你呢,說呀,是不是也喜歡上了小白菜?」

  耿直笑道:「我不喜歡吃小白菜,我喜歡吃大白菜!白菜餡餃子——」

  舒曼和耿玲哄笑,舒曼:「你裝什麼糊塗!」耿直一臉認真地:「我真的不愛吃小白菜,從小就不愛吃,沒嚼頭。」舒曼和耿玲都笑彎了腰。

  天漸黃昏,耿直和舒曼往回走,又碰見孩子哄笑:「小白菜,爛菜花!」

  舒曼聆聽著,感慨:「農村女孩子真可憐,小小年紀做了寡婦,還被人這麼羞辱。」

  耿直看一眼舒曼:「所以要進行革命啊,婦女頭上三座大山,農村婦女身上山更多,我給你數數,結婚前是父母兄弟;結婚後是丈夫、婆婆、小姑子、小叔子;做了寡婦那就要面對全社會。這算是壓在山底下只剩下喘氣兒了!你得慶倖你生在城市,關鍵是嫁了個好丈夫。」

  舒曼瞟他一眼:「典型大男子理論,我要是年輕幾歲,我也參加玲子她們鐵姑娘隊,專治你這號老封建、老頑固!」說著手捅到耿直腦門上,耿直一把拽住:「你?鐵姑娘?鐵哪兒啊?哪兒鐵啊?這兒?這兒?」耿直用手動這動那,舒曼又癢又氣,直蹦高:「我渾身都是鐵,我鐵死你!」

  正鬧著,就聽一聲喊:「大哥,大姐!」兩人趕緊鬆開,一起回頭看,就聽拖拉機轟隆隆響著,小周在車上吼:「我弟弟病了,我娘請舒大夫給看看!」

  給小周弟弟看了病,小周和周母千恩萬謝送舒曼和耿直出來,還是小周用拖拉機送他們回了幹校。

  小賀和老余聞風過來找舒曼,舒曼:「找我有事嗎?」

  小賀背著手,瞪著舒曼,厲聲道:「你裝什麼蒜,你自己有什麼事兒你不知道嗎?」

  舒曼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緊張:「我不知道啊。」老餘:「聽老鄉說,你給人家看病了?」

  舒曼頓時慌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不遠處,耿直見狀正快步向這裡走來。

  小賀厲聲地:「你渾身污點,是來幹校勞動改造的!你只有低頭認罪,好好表現的權利,沒有給人看病的權利!你現在擅自看病,嚴重違反幹校紀律!我們要召開全體學員大會批判你!你必須做出深刻檢查!」

  舒曼緊張著,說不出話,耿直上前,將舒曼擋在身後:「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治病救人,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舒曼同志眼看著貧下中農的革命後代患了重病,能見死不救嗎?」

  小賀一時無言以對,求助地看向老餘。老餘上前:「要救也輪不到她救,可以向上級反映情況嘛!」

  耿直:「向哪個上級?幹校學員裡只有她一個兒科大夫!請問,你真要我們見死不救嗎?」小賀:「你這是強詞奪理!」

  耿直:「那好,咱們現在就去村裡,讓廣大貧下中農評評理!走啊!」

  老餘略一遲疑:「好啦,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我們就不追究,但你們要記住,下不為例,絕對不能再有第二次!」

  小賀顯然不甘心,恨恨地看著舒曼,但不知該怎麼辦。老餘推推她,二人離去。舒曼身子一軟,耿直趕緊扶住她。舒曼默默看著丈夫,繼而喃喃地:「你要不來我可怎麼辦哪?」耿直微微一笑:「所以我來了!」

  來幹校的人陸陸續續開始回去,舒曼看著別人都回去了,心裡也著急想回去了,一見面舒曼就對耿直喋喋不休:「這一批回城名額又沒有我,下一批小賀說了,也沒有我,下下批也沒有我。我不是怕吃苦,我幹活我們班第一名啊,我還得勞動獎狀呢!可我是醫生,我的使命是給病人治病啊,小賀說,我得在幹校待一輩子。你說,我真得永遠也當不了醫生了嗎?」舒曼說著眼圈紅了,耿直笑道:「你這思想我可又要批評你啦,太脆弱,一遇到困難就對革命喪失信心!」

  舒曼:「你就會講大道理,你比小賀她們還教條!你說,國家花那麼多錢培養我們,就是讓我們來種地的嗎?我們種地能比得上當地老鄉嗎?再說以後孩子們怎麼辦?也不能老放奶奶家。」

  耿直:「我跟你說過多少次,現在這些都是暫時的,會過去的。」舒曼:「你怎麼知道會過去?」

  耿直:「因為這一切都太不正常,不合理!醫院不可能永遠沒有好大夫,國家不可能也不應該永遠是這個樣子。」

  舒曼幽幽道:「你現在後悔了吧?要是沒有我,你根本不必來幹校,你會當更大的官,當將軍,坐小轎車,多神氣啊!」

  耿直聽到這話,真生氣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舒曼邊走,心裡邊想著耿直跟上來勸自己,但走半天,身後沒有動靜,回身一看,耿直站在原地,早偏過頭,根本不往這邊看,舒曼這叫氣啊,回身就跑,腳下一絆,摔倒了。耿直一驚,趕緊快步上前。舒曼一直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耿直慌了,飛步上前,撲到舒曼跟前:「你怎麼了?」

  舒曼不說話,依舊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耿直趕緊把她翻過身,舒曼閉著眼,依舊不說話。耿直用力搖晃著她:「說話呀,你怎麼了?」

  舒曼終於深深歎了口氣,喃喃地說:「要真這麼死了也好,反正活著也沒意思。」

  耿直氣得一屁股坐到舒曼旁邊:「你真是自私到家了啊!」舒曼:「我怎麼自私啦?」

  耿直忽地坐起,背對著舒曼,吼:「我怎麼就覺得不管在什麼地方,農村也好,沙漠也好,冰天雪地也好,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覺得那麼有意思呢?」

  舒曼為之所動,慢慢起身,靠在耿直背上:「我知道,這麼多年夫妻了,你心裡怎麼想的我當然知道。」

  耿直:「那你還氣我?還說那些混帳話傷我的心?」

  舒曼歎口氣:「我心裡煩,心裡亂,不沖你發火又能沖誰呢?」耿直轉過身,托起舒曼的臉,深深地看著她,繼而一笑:「說得好!那就接著來吧,為了勝利,向我開炮!」舒曼不說話,只是默默注視著丈夫,兩個人就這樣坐在地上,長久對視。

  一轉眼,就是冬天了。北風呼嘯,女學員宿舍的一扇窗戶玻璃壞了,用報紙糊著,風從紙縫中刮進來,舒曼縮在上鋪被窩裡,身子蜷成一團,耿直一身棉衣,抱個飯盒,推門進來,一進門就嚷:「你這宿舍比外面還冷啊,你怎麼能不生病呢!」

  舒曼露出一腦袋,可憐巴巴看著耿直,耿直把飯盒放舒曼床頭,叮囑著:「雞蛋麵條湯,小周媽聽說你病了,給煮的,趕緊趁熱喝了。」

  舒曼呆呆地點頭。耿直跑去捅爐子、生火、添煤,舒曼呆呆地說:「這爐子火滅好幾天了,我們都不會用。」

  耿直:「那你找我啊,哎喲,這麼冷,男人都得凍出毛病來,何況你這資產階級大小姐!」火點燃了,耿直搓著手,笑道:「暖和吧?」回身看舒曼看著那飯盒,一口沒動,仍在發呆,趕緊過去,趴在床頭問:「怎麼不吃啊?放了香油,香著呢!你聞聞!要不,我喂你?」

  舒曼搖頭,一臉沮喪:「不餓,不想吃。」

  耿直急:「你想吃什麼,你說,我給你做。」

  舒曼還是搖頭:「什麼也不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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