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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攤主看過來,以為小哥兒倆在吵架,沒有在意。忙著向街上越來越多的行人招攬生意:「餌塊哩……餌塊咧……熱豆粉喲!」

  賈亞希瑪壓低了聲音:「我這輩子就是為佛眼而活的。」

  兩個月之後,囊占說動孟艮土司率眾掠邊,從畹町入境,一直打到德宏。揚言要殺死吳達善為宮裡雁報仇雪恨。

  賈亞希瑪和疆提滯留在客棧裡,正在四處打探桂家部落的消息。聽說囊占夫人來殺吳達善,二人興奮不已。便決定留在大理城等著和囊占夫人會合。因為兩人判斷,囊占夫人興兵只為殺吳達善,殺吳達善必須要攻打昆明,而打昆明則必須先拿下大理城。而且從德宏到大理只隔著保山、永平兩座城池,囊占打過來應該用不了多久。自己留在大理,說不定在囊占夫人攻城時還能助上一臂之力。然後,一同去昆明殺吳達善那老匹夫。

  那曾料吳達善這只老狐狸一看事態不好,便心生一計,對滇緬邊事隱瞞不報,卻派心腹攜重金進京遊說,居然讓他打通關節。一道聖旨,調任川陝總督,而湖北巡撫劉藻調任雲貴總督。等到賈亞希瑪他們得知這一消息時,那吳達善已經出昆明經昭通北上,逃離了是非之地,赴川陝上任去了。

  是去追吳達善?還是繼續留在大理等囊占夫人?在這個問題上賈亞希瑪和疆提發生了分歧。賈亞希瑪從尋找佛眼的角度,主張繼續留在大理等囊占夫人,待到弄清狀況後再做打算。而疆提則出於復仇的考慮,主張先行北上追趕吳達善並伺機行刺,她擔心吳達善一旦離開雲南,自己就再也沒有機會報仇了。兩人爭執到最後,還是疆提妥協了。

  中緬之戰越打越亂。本來,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不對稱戰爭。但因清朝官員的無能,卻讓這場戰爭久拖不絕。劉藻、楊應琚、明瑞……清軍幾番易帥,自刎的自刎,上吊的上吊,陣亡的陣亡。最後,乾隆皇帝指派傅恒督師雲南。

  雖說清朝軍隊戰場失利,但囊占和緬兵卻始終沒能像賈亞希瑪和疆提期盼的那樣打到大理城。

  1765年秋天,在劉藻自殺之後,賈亞希瑪和疆提決定南下投奔囊占夫人。他們離開了大理城,走到滇緬邊界。只是兩軍交戰之際,他們卻無法靠近前沿。二人在畹町附近又延宕多時,萬般無奈。感覺南下無望之後,二人又決定北上。疆提想的是復仇。賈亞希瑪想的是佛眼—既然宮裡雁死在吳達善手上,說不定佛眼也會落在那老匹夫手中,賈亞希瑪甚至後悔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這一點。

  兩個人像是無頭的蒼蠅,先南下後北上,而且兵匪交相為患,路上極不太平。一來二去,歲月蹉跎。再次回到大理時,已經是1766年的春天。不幸的是,由於長期奔波和水土不服,疆提居然身染沉屙,一病不起。賈亞希瑪四處求醫求藥,精心服侍。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疆提這一病就是一年,直到1767年的春天,才一點點好起來。5月,天氣轉暖之後,他們再次上路。一路上也是走走停停,直到1768年1月,他們才從雲南昭通進入貴州地界的一個偏遠小鎮—石門檻。

  石門檻地處滇黔交界處,地僻天高皇帝遠,水惡山窮三不管。作威作福的是彝族土司,受苦受難的是苗族百姓。

  光陰荏苒。從1758年3月10日那天晚上算起,疆提和賈亞希瑪在一起患難與共已近十年。此時,賈亞希瑪已經三十歲,疆提已經二十七歲。十年的光陰,乾柴烈火一般的孤男寡女,整日裡耳鬢廝磨。如果不發生一點故事,那倒是咄咄怪事了。早在他們初次到達大理城,目睹宮裡雁被殺之後,疆提倚著牆壁無助地哭泣時,賈亞希瑪已經暗生情愫。而失去了所有親人的疆提,也早已把賈亞希瑪當成了自己的依靠。特別是在病倒之後,若不是賈亞希瑪不棄不離的關照,也許自己早已經成為拋屍異鄉的孤魂野鬼了。最讓疆提愛而且敬的是,賈亞希瑪從來不曾強迫或者趁機佔有疆提的貞操,儘管他有很多次那樣的機會,甚至連疆提本人也做好了那樣的準備。

  當賈亞希瑪和疆提到達石門檻的時候,中緬之間的戰爭已經變得不可收拾。由於兩國決策者的誤判和貪功,已經由家恨升級為國仇。局部之爭演變為全面對壘。緬甸雖是以小搏大,卻占盡地利人和。清朝雖然強大,卻猶如獅子鬥蒼蠅,無計可施。從劉藻、楊應琚到明瑞,已經是三度易帥。不幸的是,清朝名將明瑞貪功冒進,率軍深入緬境,在小孟育陷入緬軍的包圍,全軍覆沒,明瑞戰死。

  消息傳到北京,乾隆皇帝震怒,派自己的內弟傅恒經略雲南。

  戰端既開,兵連禍接,生靈塗炭。而始作俑者吳達善卻置身事外,毫髮無傷。這種結果是疆提不想見到的,她想像之中的復仇之戰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極限。

  在石門檻,賈亞希瑪和疆提停下來。他們開始思考一個比復仇和找回佛眼更嚴肅的問題—如何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按照正常的邏輯,他們思考的問題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能力。而當事者卻不這麼認為,他們的想法簡單的多—仿佛只要勸說囊占夫人退兵,這場戰爭就會自然平息。這是兩個偏執且對於政治弱智的人。他們非常善於按照自己的邏輯將複雜的問題簡單化。而且,讓賈亞希瑪想不到的是,疆提突然獨自離開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料峭的山風挾著雨。他們棲身的茅草房仿佛隨時會被風卷走。黑暗中,賈亞希瑪醒來:「疆提,疆提……」他輕輕呼喚。疆提的床在草屋的另外一角,和賈亞希瑪隔著一道粗布簾。賈亞希瑪聽不到疆提的聲息,他以為疆提還在沉睡,便也沒有在意。次日天明,風停雨住。賈亞希瑪起床後依然聽不到疆提的動靜。「疆提,疆提!」賈亞希瑪對著布簾喊。布簾裡面,悄然無聲。賈亞希瑪感覺不對,急忙挑開布簾。疆提的竹床上空空如也。

  1769年1月18日,大理。清晨,薄霧彌漫。

  一騎黑馬馳過靜靜的街道。

  八字門牆。一對石獅。一架巨鼓。威武的兵士。五間闊綽的廡殿頂門廳。紅色的牌匾。鎏金的大字—經略府。

  黑馬停在經略府門前,騎士翻身下馬,口中報號:「前線戰報!八百里加急!」對著衛兵亮出腰牌,而後將一隻密封的竹筒遞交給衛兵。隨即上馬而去。

  接過竹筒的那名衛兵急匆匆走進府內。

  經略府對面,整條街上滿是鋪面,酒家,茶館,旅店,妓院,藥鋪……林林總總。敢將鋪面開在經略府對面的,多是一些豪紳或者無賴。豪紳有背景,無賴不要命。只有這些人才敢在老虎嘴邊覓食。在這些林林總總的店鋪之間,有一間極不起眼的鋪面,紅色的旗幌,一面繡著八卦圖,一面繡著一個鬥大的「卦」字。

  經略府大堂。傅恒端坐在公案後的太師椅上,看著衛兵剛剛呈上的戰報,默不作聲。須臾,傅經略抬頭問一直站立在身邊的師爺:「這幾天還有士兵去找那個苗女卜卦嗎?」

  師爺一口紹興味的京話:「多的很哩!哪天都有三五成群的士兵進出那間鋪面。」

  「靈驗嗎?」傅恒問。

  「據說那苗女善於火珠林卦法,可一言斷人生死。大戰在即,故而兵士們趨之若鶩。」

  「妖言惑眾,亂我軍心。此女不除,貽害無窮啊!一言斷人生死?我倒要看看她是否斷得了她自己的生死!」

  鬥大的「卦」字在微風中搖擺。

  幾個著便裝的綠營兵從鋪子裡出來,有的興高采烈,有的垂頭喪氣。

  青衣小帽的傅恒故意從遠處繞道過來,饒有興趣地看著那面旗幌,而後不緊不慢地抬腳邁入那扇小門。

  小門裡的擺設非常簡單。一架屏風分為內外。屏風外,僅一桌一椅。桌上有三枚銅錢。苗女端坐椅上,一身盛裝。頭綰銀梳,胸前一掛苗婆魚銀排圈,雙臂魚鰍龍銀鐲。盛裝之下,容顏嬌媚,顧盼之間,儀態萬方。一時間,傅恒居然失態地愣住。他沒有想到,這苗女竟然是如此年輕、漂亮。

  「客人來了也沒有坐的地方嗎?」傅恒問道。

  苗女端坐不動:「來者生死未蔔,還有心思坐嗎?」

  傅恒又是一驚—這苗女居然能說如此流利的京話。傅恒不動聲色:「卦靈嗎?」

  「靈不靈一試便知,先生何不試卜一卦?」苗女將三枚銅錢輕輕一推。

  傅恒會意,取過銅錢在手中一搖,輕輕擲到桌上。如是者六。

  苗女一一記下卦象,沉默不語。

  傅恒輕笑:「請女先生解卦。」

  「怕先生怪罪。」

  「直言無妨。」

  「依卦象,先生內有難言之隱,外有血光之災。內外交困,兇險至極。」

  「何為難言之隱?何為血光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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