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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後又從美葉那裡借了兩千,不要利息的,也不說是哪裡借的。她跟父母續親之後,一心想要討好——後來才知,利錢是她自己付的。細春道:「若能湊圓一萬塊,才像做事業的。」常氏也想再替細春湊些,聽到一個消息,道是慈富媳婦回來了,大家已去她家討錢幾日了,常氏也想去碰碰運氣。原來,兩年前,常氏曾想加一場會,想給三春做老婆本,讓他安分去養家。那會頭是慈富媳婦,卻不料這個女人會賭博,也是自己做了手腳,既做會頭又暗做會腳,只標了七、八次會,便露出馬腳,會就倒了。眾人知這個會頭是軟頭,齊來要錢。慈富媳婦趕緊跑縣裡去,躲了一兩個月,又呆不住,又跑回家去——家裡被人踏破了門檻。常氏去討了幾次錢,均無果,那慈富媳婦跟神一般被人求著,又跟畜生一般被人罵著,只是一味可憐巴巴,要也不成,打也不成,逼死她也不成——大多數人能要一點的是一點,要不來錢的也都死了心。

  近日卻聽說一事:她這幾天去外地,將她女兒給賣了,得了數千塊錢回來,那消息靈通的人早已到她家索要去了。常氏便在晚間到了慈富媳婦家,她也禮貌,開了門,一盞十五瓦的燈亮著,靜靜將常氏迎了進去,又泡茶飲了。常氏道:「妹子,聽說近日你手裡有錢了,如今我那細兒要養池,可還我些做本?」慈富媳婦道:「阿姆,若有錢,一進門都不須你問了,這幾日人問的都多了。」常氏道:「聽說你將女兒賣了,可有這事?」慈富媳婦道:「阿姆,這是沒奈何的事,我自養不活那女兒,慈富也不管了,又有好人家要養女兒的,便送了去,指望將來有個好生路。那人家念我養了八年了,不忍心,送了三千塊錢給我,到家屁股沒坐熱,就被人要光了!」

  常氏道:「哎喲,可憐的女娃,可同意走?」常氏道:「牽著我的衣角不肯走,我跟她說去買包子與她吃,一狠心走了,一路流幹了淚回家的。阿姆,此刻真的是無錢了。」常氏拭了拭眼角,道:「若有這樣的錢給我,我也是不會要的,誰做娘的忍心呀?也是可憐的妹子,你就下次有些其他來頭的錢,可記得先想我的些。」慈富媳婦動情道:「阿姆,這麼多人討錢,都是逼我數落我的,沒見過你這麼好心的人,倒來安慰我,若有錢再不先想著你,我便是狼狗也不如了。」見無錢,常氏也不多糾纏,便告辭回家,慈富媳婦送了許遠——她家在村邊,出門有一段路邊墳墓的,不常走的人甚覺陰森。

  這錢是沒指望了,慈富媳婦徑到縣裡去做了保姆,誰也不承望她還能拿錢回來。只是後來有幾遭回家,聽得李福仁身體欠佳,買了水果來看望——那討錢的憐憫之情終究讓她掛心,念念不忘。常氏也歎道:「這個女人是懂感情的,若不賭博,該是多好的媳婦,讓弄得家散了,可惜可惜。」這是後話,略不細提。?

  細春湊了不足一萬塊錢,做了本錢遠走他鄉養池了,一個月也不曾回來一次。加上三春杳無蹤影,常氏心中只是空落落的,自己會不由感歎:「在家即便是給我惹禍,為他憂為他愁,心中還是塌實,如今卻跟丟了一肉似的。」李福仁聽了,不服道:「未曾見過你這麼賤的婦人,難道嫌惹的麻煩不夠多,如今清淨點不好麼!」常氏道:「兒子都不是你的心頭肉,你又不疼他,如何曉得滋味。誰家不圖個熱鬧團圓?就你求清淨,若要清淨,不如跟那長生一般當和尚去!」李福仁爭辯道:「我疼兒子,自有不同的疼法,若跟你樣一味寵溺,只怕都養出一窩白眼狼來。」話不投機半句多,李福仁只是輕歎,自投一邊去了。當初一家多口人,常氏忙裡忙外,倒是歡喜;如今人少了,倒只跟李福仁說些計較的話。

  二春的境況改變了些,原來幾日才回家一次,如今可天天回家。原來他在橫坑磚廠,離家遠了些,後來增阪村附近的廉坑、前塘都建了磚廠,也曉得二春的技術,邀他過來,給予入股。二春權衡之下,到前塘磚廠做了,離家近,又買了一輛二手的二輪摩托車,沒有牌照的,從磚廠騎回家,片刻即到,自是每日裡都回家,倒是讓常氏有了些慰藉。

  那李兆壽有幾日沒過來閑嘮了,江水冷暖鴨先知,李福仁想他家裡定然有什麼事了,便對常氏嘀咕了。常氏只在厝裡一打聽,便曉得原委:老姆把腿摔斷了。當下提了四個易開罐的牛奶花生漿去看望,這原是前幾日美葉來探望,提了來的,常氏當寶貝,沒捨得吃掉。老姆病倒在床,面無血色,膝上早已敷了草藥,打了竹條繃帶,臥床動彈不得,連屎尿都要專人服侍,叫苦連天。常氏坐在床前,握了她的手道:「如何摔成這樣?」

  老姆頭也不能動,望著天花板道:「苦呀,若是上天入地,摔了骨頭,倒也值得;就是圖清潔,擦門窗摔成這樣,好不冤枉!」常氏道:「哎喲,是人老了骨頭脆了,容易摔斷腿腳的。我那福仁也是這樣,腳筋無力了。」老姆低沉哭訴道:「這一摔恐怕要走了——只愁我細兒還沒個媳婦!」常氏勸道:「莫想那麼多,誰沒有個三長兩短。傷筋動骨一百天,雖然一時不好,也莫想那麼多,還要活很長呢!」老姆苦道:「活很長是無用的,也幫不了兒子一絲一毫。」因那骨頭折了,甚是痛苦,老姆一味悲觀,說死道活的,常氏不免心有戚戚,又好言相勸。

  李兆壽恰買了鹹面回來——老姆躺在床上,只有吃麵條比較簡單,又不能吃湯,拉一次尿比起爬山都不易。見了常氏,指著易開罐牛奶道:「你這麼高級的東西,可是卻不能吃的,裡面是稀的,一吃就費事,快拿回去。」常氏走出老姆的房間,道:「莫這麼說,等她能下床了吃也是可以的。如今你們不能再分家吃了吧?」李兆壽道:「她如今不能走動了,就合起來吃;若是我不能走動了,不知是不是就該餓死了——她是不會主動跟我合起來吃的。」常氏道:「莫這麼說,老來相伴,誰都離不開誰,決不會一人好好的看另一人餓死。你們兩個都好好的,便要賭氣分家吃;有一人不行了,倒會好起來的,老來的冤家。」

  李兆壽道:「哪敢當她是冤家,我在這家裡,就是舊社會的長工,地主要我便要我,不要我便踢開,沒有商量的餘地。」老姆在裡面,隱約聽了李兆壽的牢騷,有氣無力卻大著嗓門道:「你若不管我便別管我,自有細兒服侍我,別趁我沒能耐時做大。」常氏道:「拌嘴過日子,老了也不改。且做麵條與她吃了。」李兆壽笑著小聲牢騷道:「她是鴨子的嘴殼,硬得很,到棺材裡想罵我了,這嘴還是能張開的。我是被罵了,還要乖乖替她做著,一輩子的窩囊命。」常氏道:「老來能侍候媳婦,那是福分,若要別人來侍候你,那倒不是福分哩。」當下見李兆壽笨手笨腳,便替他做了麵條:只把鹹線面往沸水裡一過,撈將上來,和了豬油,便是香噴油滑的一碗,又進去喂與老姆吃了。老姆道:「莫這樣,腿是斷了,手還是能動的。」常氏道:「全身都別動,好得快!」將麵條與她吃乾淨了,才回。

  這一躺,就躺了三四個月,方能勉強起來。床都躺爛了,躺臭了,原來屎尿也都有屙漏床上的,後來連李兆壽都嫌棄了,只是不敢說,也不敢流露出來,只是對李福仁說了種種不堪——老來病,確實是惹人嫌的。陳老姆躲過一劫,以為能康健起來,卻發覺,腿骨頭雖無大恙了,人卻憔悴不堪,一張臉瘦長而蒼白,被褶皺包圍著,只比鬼更像鬼。又有一樣異處:別人一天吃三餐,她偷偷吃了四五餐,能吃卻不見氣色好了,只是越來越虛弱了。還有一樣病症:是自早就有的,若手指腳趾輕碰了哪裡,皮膚裡頭便起了烏腫,自在裡面發作腫脹、起膿,直到破皮而出,塗了不少藥膏,渾身盡是膏藥味。這一樁樁病症,皆有出處,只是此時不知:那農家老人得病,只是在家中揣測,土醫草藥能治則治,不能治則硬撐著,直到死了為止。如這般複雜的病症,只能靠身體硬扛了。

  其間恰長生和尚下山來,拿了一味藥給李福仁,醫治他的目視不明,要以豬肝為藥引。李福仁笑道:「藥吃得起,藥引卻吃不起,吃豬肝治病,哪有這個福分。倒是陳老姆骨頭摔斷後,病症不斷,可看看她有無法子治!」那長生也懂些許醫藥土方,又以度人為本,自是不敢怠慢,連飯也不吃,當下來到李兆壽家。見她能吃卻形銷骨立,手指頭處處有潰爛之跡,也看不出是何症狀,只是瞧得出有虛症,便又想了幾味草藥,答應次日送來。

  閒事休提,單來關注細春。他去連江養池養了半年多,一日回到家來,道:「娘,我悔呀!」常氏驚道:「悔何?莫非池子又塌了?」細春道:「倒不是,乃是因為這池賺了,悔當初借錢借得太少,股份也小呀。」常氏喜道:「阿彌陀佛,能賺就是大喜了,人心哪能知足。」又道:「林公果然有靈,那簽說你會賺的。」當下歡喜不盡,將細春要換洗的衣服取下來,又道:「兒呀,後鍋有熱水,快去洗了,來吃飯。」又緊著給細春去買酒——原來那細春在塘下,已經練得天天離不開酒了,一回來就一筐筐地往家裡搬。凡父母見了兒女事業初有小成,均跟懷孩子時一般高興,那常氏自比普通人更心疼兒女,自是加倍欣喜,恨不得把心肝掏出來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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