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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李福仁記掛著此事,到了晚間吃了飯,常氏在洗碗,李福仁也坐在灶前,閑著無事,拿了火鉗把灶口未燒盡的柴火殘渣夾進灶坑,做了閒聊的口氣道:「李兆會死得早,他老婆倒是沒飯吃了,我思量拿兩塊錢去給她。」常氏平白無故聽了這話,急道:「你這是哪一門想法,她有兒子養著,住新厝,比我們住老厝的強不知多少倍,怎麼又想到拿錢給她,你哪裡冒出菩薩心腸了?這些年還會錢,能拖就拖,我們自己都七零八落,哪有能力周濟別人來的!」李福仁被一頓搶白,更是解釋不出其中緣由,只是道:「你莫急呀,不給便不給,我只是說說而已。她兒子雖然住新厝,卻是對她不孝順的。」常氏道:「不孝順的人家也不只一家,幫不過來,況我們這家境,哪有資格去幫人家,自找人笑話了。若你去幫人家,那會錢還欠著的,豈不是都找上來,也沒有哪個兒子能替我們頂著。」

  雷荷花在廚房那廂喂蓮蓮吃飯,聽了這話,臉就有些暗了下來。原來常氏那場會錢陸續還了四年,雖說每一會都還了,實際大多沒有還乾淨,這個拖欠三塊,那個還留了五塊的尾,馬馬虎虎應付過去。常氏的性格,外面能不還的錢,能拖的錢,她是會在手裡攥得緊緊的;更何況大多確實是手上無錢,她自有一套言辭把討錢的推回去。又,雖她心甘情願把會錢壓在自己身上,但看了雷荷花一點都不幫襯,只顧花錢跟她娘做親去,不免嘴裡會指東說西地說幾句抱怨話,天長日久,雷荷花自曉得那一點意思。但雷荷花又想著二春原來賺的錢都在常氏手上跟水一樣流走,覺得自己是有理的,自然不願為會錢提一句話,聽了諸如此類有所指的話,並不應承,常氏是好面子的,也不會做跟兒媳婦翻臉駡街的事,所以婆媳還算和睦,外人看來頗為圓滿。那村中舌尖的婦女,常常會說人家:你別看他們家好得似一朵花,其實也是有矛盾的。這是通理,說的也就是常氏這般景況。

  過了數日,常氏上街回來,卻主動對李福仁道:「李兆會嫂子還真是命苦,被她兒媳婦跟小雞一樣追著打,都不忍看,世上做兒媳婦的居然有這般蠻橫的!」李福仁道:「你哪裡看見?」常氏道:「方才經過上邊街包子店,兆會嫂子先是買了兩個包子,正當街吃了回去,卻被她兒媳婦剛好撞見,迎頭就從她身上搜出一把零錢,只道是從家裡偷的,要她承認;兆會嫂子只說是路上撿的,兒媳婦哪裡肯相信,一邊打一邊拖回家裡去,只怕少不了一頓折磨。那街上有人勸的,都道,老人家了,別這麼待她;那兒媳婦怎麼答應,說是若你家裡養著一個老賊精,你能受得了嗎!我看了也不敢勸,只是一味心酸了。」李福仁道:「前幾日我跟你說了她是沒飯吃的,你不相信。」常氏道:「這若不是在街上鬧了,誰能相信,她兒子也是有手有腳的,也是從娘胎裡爬出來的,誰能料到卻遭到兒媳婦這般痛打!」

  晚間,李兆壽過來坐了,李福仁問道:「兆會嫂子那裡可是你給的錢?」李兆壽笑著無言點頭。李福仁道:「卻被她兒媳婦當是偷的,吃了苦頭,可知道?」李兆壽苦笑著點頭道:「誰承想做點好事也做不成,反倒連累了她。虧她說是撿的,若說是我送的,老姆也饒不了我。」李福仁道:「不承想做好事難,做壞事倒理直氣壯。」便將中午與常氏的意見跟李兆壽說了,李兆壽道:「也對,只要有一口飯吃,不餓死,她便是福了。兆會若有靈,當能知道我們做人的難處。」李福仁道:「正是,給她點吃的也要躲躲閃閃,否則讓她兒媳婦知道也不知道要生什麼事。」

  正因李福仁有此心,那一日瞧見她,偎在牆角曬太陽,衣裳髒亂,雙眼渾濁的,便湊近道:「嫂子,可還曾餓著肚子?」她茫然地看了一眼,啞著嗓子輕聲道:「成日餓著的。」李福仁道:「你悄悄到我家吃點東西?」她怔了一下,眼裡閃了點光,站起來跟著便走。李福仁引她到家,廚房裡並無他人,李福仁便掀開桌蓋,桌上有餘剩的飯菜。她卻道:「不上桌的,拿飯團我吃。」李福仁依了,用濕毛巾捏了飯團,她抓住,坐在小板凳上便吃。李福仁把盤裡的魚也遞過來,她也抓了一隻,左右開弓地咀嚼,吃完了便要走。李福仁道:「嫂子,你要是餓了,就進來吃一口。」她卻不做理會,也不懂得道謝,只是吃飽了便離開,似乎怕跟她要錢似的。

  那李福仁見此情景,心中卻能感覺到緣由:原來這老婦人在家裡被作踐慣了,一味低三下四討口飯吃,根本忘了什麼禮節往來,也不識人家對她是好是壞。李福仁說與常氏聽了,不勝唏噓。

  卻說這一日,消失許久的三春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瘸一拐,腳脖子腫得如饅頭,到這地步,虧他還能回得家來。常氏忙去討了青草藥,和酒搗爛了,敷上腫處,又憂心問道:「兒呀,這是哪裡摔的,這麼重,莫不是又跟人打架了!」三春只道:「打架怎麼傷到這裡?自己摔的。」因腳疼出不了門,每日只在厝裡廳堂跟人磨嘴皮,又胡亂吹牛,事情倒知曉了七八分眉目。拋去浮誇的噱頭,加上有那曉得內情的,原來三春揣了三千塊錢去七都賭博,財大氣粗,又屢屢壓空,裝派頭又氣焰囂張。本地的賭徒不知是從哪裡冒出的財神爺,有心打擊他的氣焰,教訓這個外地人,便將相熟的派出所的人喊來抓賭,當場沒收了他的賭資,又關到所裡。三春見關他的小屋有窗口,二層樓高,便趁黑從窗口跳下,被窗外的電線攔了一把,掉到底下的一堆肥土上,雖腳脖子崴了,卻還是連夜逃了出來。

  常氏漸漸知曉了原委,只是歎道:「孩子呀,真不懂事,有那錢娶一門媳婦多好。」李福仁道:「這畜生,有錢了不會想回家,等到落難,才知道回家了。」旁人也有這樣那樣感歎,或者說三春賭癮太大,或者說他不懂事,只是誰也不知他那一大筆錢是怎麼來的。那三春也故作神秘,旁人若問,只道:「嘿,錢算什麼,只要腦子靈,不愁沒有錢的。」

  三春呆了幾日,待那腳傷稍好,便又叫囂著出門去了。家中少了一個吃白食的,李福仁心中只叫阿彌陀佛,對他浪子回頭塌實務農早已不存幻想了。他前腳剛走,後腳便來了麻煩:一個二十來歲姑娘,長得甚是清秀白淨,落落大方,看一身考究的薄呢絨綠上衣,挎著黃色的時髦小挎包,便知道不是農村的。她在旁人指點下,徑直進來廚房,問常氏道:「你可是三春的媽媽?」常氏忙讓座,道:「正是,姑娘你是三春的什麼人呀?」姑娘道:「阿姨,如今我也不知到底是三春的朋友還是仇人,也不知如何回答了,你叫我陳紅便是。」常氏驚道:「哎喲,姑娘,莫非三春傷害你了?他雖然脾性浪蕩,卻是不壞的。」陳紅歎道:「哎,說來話也長,今天我也是下來瞭解三春的。你若肯相信我,便將他實情告知我!」常氏從灶頭取了茶葉和白糖,泡了茶,與姑娘喝了,相對坐著,道:「你且慢慢說來,若有他的不對之處,我能替你做主的便做主。」

  姑娘吃了口茶,娓娓說道:「阿姨,你倒是通情達理,我便從頭說與你聽,你也好評評理。我跟三春是前兩年跳舞時見過一面,有點印象,也不太瞭解他。後來又在街頭碰見,有聊天的,互相瞭解一些,我知他家是增阪的,在十中讀過書,又做過生意,被人害得不成,他是有志氣外面闖一番世界的,只是家裡條件不好無人支持。聽了這些,我對他是有好印象的。他人活絡,口才又好,我知他也喜歡我,便也有心幫助他。前兩三個月,他跟我說,有親戚可以幫他介紹到法院去開車,他又沒學過駕駛,頭疼要一筆培訓費,找我說了幾次。我初時也不在意,後來覺得跟他關係有些確定了,當他是自家人,就去我爸爸那裡借了三千塊錢給他。哪知他拿了錢,幾天後就找不到他了。我去駕校培訓班問了,也沒三春這個人,我不知他出了什麼事,也不知是不是要騙我,不得已只好跑你這裡來打聽了。」

  常氏聽了,喜憂交雜,道:「哎喲,有這麼好的事他居然沒有提起,若有你這麼好的姑娘跟他在一起,那不僅是他的福分,也是我家修來的福。姑娘你莫急,待他回來我仔細問清楚了,好好答覆你。今日你也不要著急,待吃了飯再走。」陳紅問道:「阿姨,你莫張羅,我是不吃飯的,我只想問清楚,三春跟我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常氏道:「是倒真是,家裡條件不好,他書也沒讀上,生意也沒做成,如今高不成低不就。若有你支持讓他一心做個什麼事業,倒說不準能成人哩!」恰雷荷花進來,便叫道:「客人來了,我也沒閑去街上買菜,不如你幫我去捎些好菜回來。」雷荷花便答應了一聲,出門去了。陳紅急道:「阿姨我真的不吃飯,問清楚了我便走了。」

  那常氏挨著很近,見姑娘又可人又明白事理,又是縣裡的,喜歡得緊,恨不得當場就拍板認她做了兒媳婦。當下見她起身欲走,便緊緊抓了她的兩個手腕,道:「你莫走,不容易來一趟,什麼也沒吃,若走了,我心裡幾天都會過意不去。我一見你就覺得親,覺得許是跟三春有緣分的,千萬要吃了飯跟我多談談話再走,我也好勸三春跟你回復。」常氏是真心的,說得誠懇又拉得用力,倒把陳紅給感化了,說了心裡話道:「阿姨,我真的謝謝你的好意,但這飯真是不能吃的,若三春沒有騙我,這飯吃了倒也無事;若他是騙我的,這飯吃了將來也是要吐出來,所以我吃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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