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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陳老姆苦笑道:「也不知你這是寬慰我還是消遣我,我羡慕你的福氣你卻來訴苦,我這張不開口的,你卻當了蜜餞吃。」常氏道:「哎喲,我怎敢消遣你,光眼前一樁焦心事就讓我喘不過氣了,苦得我是幾夜也沒睡好!」陳老姆笑道:「我只知你兒孫滿堂,每日都過年似的歡喜,卻哪有苦!」當下常氏將二春要分家又無厝等等說了一遍,陳老姆道:「哎喲,兒孫繞膝也有麻煩事,卻是歡喜中的苦,嫂子,你這是吃橄欖的苦,還是享福呀!」

  談到此處,常氏方開門見山點明來意,道:「你搬新厝來了後,那舊厝是否還空著?」陳老姆已知常氏的意思,道:「空是空著,雖是破爛兩間,硬住也能住人;可如今要有人搬進去,卻是為難得很。嫂子,那厝不好住,要是能住,當初我們也不會蓋這兩間不像話的房子,急匆匆搬出來了!」常氏疑惑。陳老姆把房門掩了,悄聲道:「那惡霸李壞熊就是要趕我們出來,他四個兒子獨佔了大厝的。」當下把原委一併講來。

  李壞熊就是李安雄,因蠻橫,背地裡被人叫壞熊。先是,李兆壽和他住的是原來地主的大厝,也都不是誰家祖上的,是解放後分的。同一厝裡有五戶人家,偏偏李兆壽家和李安雄家不知何時結了梁子,從此就較上了勁。那李安雄以壓倒別人為能,他四個兒子也秉承他的脾性,凡有計較處皆不讓人,賺了便宜贏了氣勢為止。鬧了不少事,也就是跳蚤拿著柴刀以命相搏那一仗讓了一口氣,其他人又怎能如跳蚤般頑劣兇悍?都避著他。既如此,就恨不得把李兆壽一家趕出大厝去,點點小事,處處找茬,如見到李兆壽家的鴨子在廳堂拉屎了,便一腳踢到天井裡去,訓斥一番,專等人接茬,把事鬧大;又見了李兆壽家來客人,便在廳堂大聲吆喝,罵罵咧咧,給人臉色,凡此種種。李兆壽是軟弱人,不敢接招的,平時嘴裡能說會道,骨子裡老實得很,蠻橫事幹不來。其能耐,只有在說書時最逞能,口沫橫飛,英雄虎膽,不可一世。陳老姆最煩他說書時的鳥樣,見他說書都避開,以免想起被人欺負時他的?樣,傷心上頭。先時,陳老姆還質問道:「你還是當過兵的,怎不見得一點當兵的威風!」

  李兆壽倒實誠,道:「兵是當過,可在國民黨部隊裡當的是逃兵,槍都沒摸過,聽說要打仗,淨想著哪裡躲。解放後參加共產黨的部隊,說是支援朝鮮,可連縣都沒出過,也是拿木頭當手榴彈使,明擺著是沒飯吃了去討活路的。所以你也別當我是部隊出身的,那樣辱沒了解放軍,如今政府一個月給我幾十塊,那是政策好我撞了運,看家狗撿了老骨頭。」父親如此,兒子李懷合比父親更老實,又長得矮個,平時就沒有言語,被人欺負更是忍氣吞聲往家裡躲的料。那李細懷合脾氣稍倔一點,雖然言語不多,凡事也懂得生氣,又近二十歲了,也能怒目以對,但多是被家人給拉回來,寧人息事。如此,李兆壽一家才憋著一股勁在自留地上造了小厝,從舊厝逃了出來。

  陳老姆悄聲道:「那李壞熊就是要把人都趕出來,他們一家住得寬敞。如今舊厝我也是閑著,雜物都不敢放,你敢放他就敢扔,也不能如何計較他。倘若二春要搬進去住,我看不得安生,弄得不好還會說我們家指使的如何如何。」常氏聽了,也覺得有道理,道:「既這樣,就不敢住了,也無事,我且慢慢張羅。」當下辭別回家,與家人說了如此這般。因一時找不到住處,分家的事暫且擱下。

  13

  單說這一日村口來了一人,長得甚是高大體面,穿著西裝西褲,又夾著公事包,一看便知是公家人。到了村頭榕樹下,向人打聽安春的住厝。因李福仁住得離村頭近,便有人將他引了過來,恰常氏在家洗衣,便道:「這是安春的娘,且讓她帶安春家去。」常氏忙接下讓座。又因這人說普通話,跟常氏不太能溝通,常氏只聽人介紹他是安春的戰友,不敢怠慢,喝了茶,引到安春家來。安春正在家,忙熱情接待進去,用普通話聊天,常氏不太能聽得懂,只是有如此貴客來找安春,想必是好事,張羅了茶水招待。安春與客人對坐,邊聊邊抽煙,清河也頗能懂普通話,抱著軍軍,時不時也搭幾句。

  安春道:「娘,你幫我去買些酒菜來,好好招待。」常氏應諾,便來到上邊街,轉悠一路,卻只見豆腐青菜什麼的,問那擺攤的生意精婦女老妹,道:「想買點魚肉招待客人,怎麼不見哪個攤上有?」老妹道:「早上敲鑼了你不知道?」常氏道:「敲鑼是聽見了,卻聽不清楚喊了些什麼。」老妹道:「敲鑼通知吃素三日,十五全村修族譜。今日批貨都不敢批海鮮,我就弄些海帶什麼的回來。」常氏道:「哦,這樣,偏來了貴客,真叫人頭疼。」上邊街下邊街全搜羅一遍,不外乎買了些青菜雞蛋之類的,拿回來,心裡是嫌素了,恐招待不周。

  也該是這安春的戰友有口福,經過李懷風家門口,卻見李懷風在殺一隻鱟。常氏叫道:「你倒哪裡抓來這好東西?」李懷風道:「昨天下海,運氣好,被我在灘塗上撞見,今日鄰里幾個要分,便殺了。」常氏道:「今日全村吃素,叫他們少吃,我這家裡來了稀客,你如何也得給我一份。」李懷風笑道:「他們愛吃這玩意兒,哪管吃素不吃素,既然你有客人,把我那份讓給你!」常氏贊道:「阿彌陀佛,還是你能體諒阿姆,且先稱一份給我。」

  李懷風道:「我在海裡養池,經常能撞到這些愚蠢海貨,倒是不饞它。」當下稱了一份鱟肉,常氏興沖沖回家,對安春道:「今日是吃素,全街都沒魚肉買,恰李懷風殺鱟讓了一份來,是給客人吃酒的,你們全家須得禁一下嘴。」當下將菜肴下廚做了,小酒備齊,收拾妥當。將要回去,又悄聲問清河道:「這客人來做甚的?」清河道:「是安春的戰友,在縣裡工作,安春前一兩年有借了他幾百塊錢,就沒跟他聯繫了,今日自己找上門來!」常氏一聽,格登一下,心都涼了,原來是把一債主引回家來,也不知安春如何應付。當下匆匆回來,頗為忐忑。

  安春有借錢的習性,常氏也知曉。他借錢還有個毛病,借了就忘,等人提起,他卻想不起來,於是來討錢的就幫他回憶,何時何地,你借了我多少錢,拿去幹什麼用,都做了哪些承諾,在場的都有何人,此類細節,陳列許久。安春先是處於癡迷狀態,賴不過了,便突然醒悟似的,道:「哦,記起來記起來了,那點小事你居然還記得,說你小心眼就是小心眼,不急,既然我想起來就行了,手頭一寬馬上給你。」那討錢的一番陳述,已是疲倦,又反被他小氣精之類地羞辱一番,少有勇氣再來討了,親戚鄰居少不了被他這樣占了便宜。一般被借得少的,也就算了,等於買個教訓,再不借錢給他。

  等他還要借錢,卻還有法子,一般都是急匆匆跑你屋裡頭,如天已塌下來似的道:「某某,現在我老婆女兒某某事,太著急了,快借我多少錢,遲了就要出人命了。」若沒經過教訓的,被他一催,急人所急,有錢就掏出來了。安春若拿了錢,便一年半載都不跟你見面,遠處瞧見了便躲開,撞上了便裝陌生冷淡,招呼都不打。恰有一句話,說的就是這種人:若沒借錢給你,還有朋友可做;若借錢給你,倒連朋友都做不得,弄不好都成仇人了。

  諸如此類刁鑽伎倆,在農村中遊刃有餘,賺點小便宜,常氏便是知道也不以為然,倒覺得兒子比那普通後生要聰明一頭。可如今借的是這麼大數目,一時哪裡還得起?那戰友又是縣裡有來頭的公家人,若談不攏,生氣了,也不知會有怎樣結果。早要知道那人是來討債的,也許還能先打發掉;又是自己興沖沖帶了過去,以為是什麼稀罕人物送運氣來了,倒不知等下安春會不會怪自己。想來想去,一時替兒子憂,一時替自己悔,一個下午都心神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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