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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李福仁道:「你吃菜倒節省!」老蟹道:「菜倒無所謂,飯要足。」李福仁掉轉話題道:「我那茉莉要澆糞肥,可到你的糞池去舀兩桶?我一家也都在你糞池里拉。」老蟹道:「那無妨,你舀便是,現在有人舀了,也有不跟我說的呢!」又道:「這些年多用化肥,糞也不珍貴了,誰愛舀我也不說他。」李福仁道:「正是,也是因了化肥,我和我三弟那糞池塌了,不曾去管它,就廢了,如今想要澆糞肥,只能東家西家要。」

  老蟹邊嚼邊道:「也就我們老輩人愛用糞肥,年輕後生都不用,圖化肥省事。」李福仁道:「我是聽說那化肥澆花,會把土質燒壞,茉莉花是年年在那裡長的,壞了可不靈;那化肥又貴,糞便天天拉了就有,屁股裡來的東西不花錢,且從祖宗下來用了幾百年了,那地都好好的哩。」老蟹爽快道:「你且舀去,我那糞池特招人,每天屁股白晃晃都有人在那里拉屎,天天有新糞。」

  當下李福仁謝了,到後廳牆角挑了兩個糞桶,見細春正在跟厝裡小孩子玩耍,便詢問要不要一起去。細春道:「挑糞這種事落我頭上,豈不讓人笑死,你就讓我歇著吧!」李福仁不勉強他,自個兒到了糞池,並排三間,只把下面糞池子隔開,上面拉屎的地方並無隔板,中間一間是老蟹的。因用了好的木頭,被人坐得光溜溜的乾淨,比邊上兩間受歡迎;又因在路口雜貨店邊上,拉屎的甚多。一個鄰家小屁孩正坐在上面拉得使勁,李福仁道:「你到旁邊拉去,我要舀糞。」小屁孩漲紅臉道:「我這裡擦了屁股,到旁邊去,要多費一張煙紙殼,你先賠我一張。」原來他手上只有一張擦屁股的煙紙殼。

  李福仁邊掀開糞池板邊道:「我不抽煙,哪有煙紙殼,你若不去,糞便沾你一身,休怪我。」小屁孩道:「且慢且慢,我去就是。」一手捫了鼻子,一手提著褲子,露出半個屁股,移到邊上的糞池去,道:「拉屎的敵不過舀糞的。」李福仁道:「這才乖,要不弄髒一身,你娘還要給你洗衣裳。」李福仁把糞勺一次次探到下面,滿滿舀了兩桶,剛挑起來,又覺得太重,頗覺得體力不如前兩年了。便又放下來,舀了一部分回糞坑去。小屁孩一直捫著鼻子,甕聲甕氣道:「你舀來舀去的,好麻煩,又不是盛飯吃。」李福仁笑了,道:「老人家沒力了,被你後生取笑。」又道:「沒從你屁股出來時,還不是飯。」小屁孩做嘔吐聲,道:「噁心噁心,趕緊板子蓋上走!」李福仁笑道:「這孩子!」挑了糞桶揚長而去。

  當下李福仁到鸚鵡籠,于山澗溝渠中和了水,在每四叢茉莉樹之間鋤了個坑,澆了糞水。正是下午三點來鐘,糞水經太陽一蒸,氣味隨風散了去,恰還有婦人在園中摘茉莉,叫道:「阿伯,這時辰澆糞,教人不想活了,快暈倒了也!」李福仁抱歉道:「哦,有臭味?」婦女道:「你那麼近,還聞不到?」李福仁憨笑道:「我聞了幾十年,習慣了,都不覺是香是臭!」婦人笑道:「你那鼻子可還有靈?教你了,那茉莉花的味,是香,糞便的味,是臭!」又道:「你可等日落我們都散了再來澆吧。」李福仁道:「正是,正是,我們早年幹活,哪有這個講究!」當下依了婦女,在日落時分又來澆了,直忙兩天,把鸚鵡籠和蓮花心的樹都澆遍。那樹吃了肥料,倒跟聽話似的靈驗,很快出了一遍新芽新枝,又繁茂了一重。常氏每日裡摘花,因是頭年栽,又新奇,又能換些家用補貼,跟疼兒女一般愛護。

  那農家,若不把瓜果花木當成了寶貝來疼,那瓜果花木也必不回報他,天下生命之物皆如此。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人說草木有情,理就在此。

  10

  卻說那閒人二春,守著老婆也將有一年了。先是,沒生孩子的時候,嘀咕著在家沒什麼合適的活兒幹,不如回廣東掙錢去,被常氏止住了,道:「兒呀,現在媳婦有孕在身,你遠門是不能出的,萬貫家財比不上全家團圓,你且好生侍候媳婦,待做了爸爸再說。」待到孩子生了,每日裡給老婆燒雞湯,給孩子餵奶瓶,又抱孩子又洗尿布,男人當了女人使,不亦樂乎,完全沉浸在當了父親的快樂之中。李福仁雖不管事,但一生勤力慣了,最見不得兒子在家做閒人。常氏在縣裡當保姆的時候,家裡婆婆媽媽的活兒二春接了,倒也不怪;常氏回來後,還哪有二春幹的零碎活。每日裡只見他抱著孩子從前廳轉悠到後廳,從廚房轉悠到寢室,無事還跟同院的孩子打牌下棋,又好做機巧器具,凡是有小孩來請他做彈弓、做鏈子槍、做飛刀、做紅纓槍、做滑輪板,他都一一應承,當了正事做,什麼也不求,只得了小孩子們的擁護喜愛。

  李福仁眼見了,只覺得不務正業,心煩。他跟二春有疙瘩,也不直接管教他,只有時看不慣了,跟常氏抱怨。常氏一向大包大攬,凡自己能幹的事都不叫兒子,何況見二春抱著娃娃其樂融融,自己也開心不已,倒是來應付李福仁道:「二春剛當了爸爸,三口人美美滿滿的,你能驅使他去幹嗎?他不做粗人,只做工,天這麼熱,好狗都不賺六月錢。待他自己省悟了,想去做事也不遲嘛!」又道:「他媳婦有病,他要侍候,你待打發他走,他媳婦到時候怪起來,你我都不討好。」李福仁被常氏一頓道理封住,便也不再嘀咕。

  雷荷花自嫁了過來許久,才曉得是繡花枕頭,身子不瓷實,有一樣麻煩病,那心口時常驚慌。待與二春處得久了,夫妻床頭體己話,才曉得那病的由來:打一兩歲起,在家中無人照看,她娘便用布單將她兜在背上,上山種地、打柴,無不如此。不料一日卻從山坡上摔倒,滾了下來,恰那小雷荷花也在背上跟著一起滾下,自此落下驚嚇的病。後漸漸長大,此病居然不離身,一遇驚嚇便心跳不已。看了草醫,看了神醫,時有好轉但不治根。自生了孩子後,常氏也問了些方子,此病已纏身二十來年,治療殊為不易。

  農家新媳婦,但凡是在娘家勤力做活的,多帶了一身病過來。雖出嫁時歡天喜地看不出來,待過了門,那湯湯藥藥伺候的,多是此類。這種狀況見得經常,婆家倒也不以為詫異。人生是與病痛相生相伴的,運氣好的一帖偏方能斷根,運氣不好的則一生相隨,農家人倒也坦然認命了。

  這日,常氏在蓮花心摘了茉莉花,又到一處山坳,尋一味草藥曰「一根香」者。此草葉似蕨菜,卻是筆直一條挺立草叢中,群生。常氏在那草叢高一腳低一腳,倒尋出不少,拔出,根兒白淨。邊上有採花的十來歲姑娘,身子跟茉莉樹一般高,在壟間晃來閃去,日頭晃眼,猛地抬頭,見了常氏白衣彎腰在草叢中,嚇了一跳,驚叫道:「阿姆,你在做什麼,我還以為是鬼哩!」

  常氏直起身來,擦了汗,笑道:「莫怕莫怕,我在拔『一根香』。」姑娘道:「做什麼,能賣錢?」常氏道:「不是哩,這『一根香』是好藥,草醫告知我的,好靈驗,將它一起燉豬肝,我兒媳婦吃了,晚上可睡得好!」姑娘問道:「她晚上咋睡不好?」常氏邊拔草邊道:「她心慌慌,晚上常睡不好,這藥吃了心靜。」姑娘道:「哦,你那塊草叢有骸甕,可要小心,踩翻了,鬼要跑出來的!」常氏道:「你不要嚇阿姆,我本是不怕的,你這一說,腿倒麻了!」姑娘呵呵樂了,道:「我以為你老人家是不怕的,卻也怕。」常氏道:「你不說就不怕了,要把你自己嚇怕了,你以後天天來這裡摘茉莉,豈不遭罪!」姑娘道:「我本不來這裡摘的,阿媽中暑了,我才來,她若好了,還是她來的。」

  且不絮叨,當下常氏拔了一滿掐「一根香」,在山溪中把根洗乾淨了,用一根甘草捆了,擱茉莉花籃子裡。回來在村口把茉莉花給了收購的,徑直上安春家來。那安春一家正在家裡乘涼,清河靠在躺椅上養胎,拿一本《故事會》看,安春則坐小板凳上逗弄兩個女娃兒玩。珍珍見奶奶手裡挎一籃子進門,以為有吃的,便蹦著小腳撲上來。常氏攔住她的小身子道:「你別黏上來,婆婆一身臭汗弄髒了你!」放下籃子,到廚房水缸裡舀了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了一氣出來。珍珍指著那一掐「一根香」,道:「婆婆,這是什麼?」常氏道:「這是『一根香』,給你嬸嬸治心驚。」安春道:「她那病,這些草藥哪能治好,須上縣醫院,一照光,什麼都能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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