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福壽春 | 上頁 下頁


  原來去年確實有一個衣裳又髒又破的大學生,背了個包,戴著黑框眼鏡,不知怎麼的流落到村裡,跪在路上討飯吃,說已經兩天沒食物落肚了。村中人沒見過這樣大學生的,圍了過來觀看,有好心人讓他吃了飯,又問他來路。那大學生有點癲狂,說話顛三倒四。因本地人講方言鳥語,有讀過書或者走南闖北的才聽得懂普通話。問了許久,加上揣測,才知道他從北京來的,參加了學生運動,政府不允許,一路逃了過來。誰也不敢收留他,交了村民主任,那主任有覺悟,當夜叫了車送到鎮上派出所去。因村裡沒有出過大學生,眾人均唏噓不已,引為一大新聞。

  常氏道:「我知你說這些是糊弄我的,讀大學沒用,可是有文化能識字總有用,講好普通話才能走南闖北。」三春道:「我字已經學夠了,寫信什麼的都能應付,普通話也夠用,老師說現在外面都在改革開放,當書呆子最沒出息。」常氏見三春鐵心不念了,也不勉強,依了。李福仁自己不識字,對讀書的事一竅不通,更沒有意見。三春樂得在家耍,李福仁讓他幹農活,他推託道:「我是讀過書的,將來指定幹快活的事,你叫我下地,那不是很賤嗎!」李福仁罵道:「這個小畜生,送去念了這麼多年書,就學個推三托四的理論!」自此也覺得三春是不成器的,失望透頂。

  常氏倒總能夠左右逢源,道:「不去也罷,既然他幹不成農活,學點手藝也好。」送到鎮上一家師傅那裡學木工。斷斷續續學了一年,說成了成了,可以單幹了。常氏狠了心,給他買了一套工具,大幾十塊,花的都是二春在廣東做工的錢。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可你一個雛崽,也沒做過像樣的活,誰家造房子或打傢俱願意把木工給你攬著?都是請老師傅的。沒活兒,三春也不著急,樂得清閒,常氏要是感慨了,三春便道:「不是我不做,沒活我怎麼做,總不能將自家厝拆了再裝一遍?你能幫我攬到活兒,我便做!」

  常氏便留意誰家有木工活,就主動邀道:「我那三春,到鎮裡學了一手好活,又買了一套鋥亮鋥亮工具,如今在家閑著,要不來你家做。」人家都應道:「已經約了某某老師傅了,要是活兒緊人手不夠再叫你哩!」因此偶爾有去給人家大師傅幫幫工,只能賺一頓飯和香煙的錢。村裡又有一老師傅,人稱神雕,專門雕塑木頭神像,栩栩如生,諸多宮廟的活兒多在這裡做。常氏去神雕那兒打聽了,回來對三春道:「何不去給神雕做幫手,可以長做,他那活忙不過來。」三春回敬道:「給那老不死的做幫手?他幹的活多土呀,你別把你兒子當土包子了。」

  李福仁的鋤頭把根兒爛了,叫三春重新楔了把兒,到了地裡鋤草,沒鋤兩下子就松了。李福仁回來,對常氏歎道:「木工學了一年,鋤頭把兒都楔不好,你養了一個活靈活現的廢物!」常氏生氣道:「孩子才多大,你妄下什麼結論。人家木工要學多年,他才學一年,就可以出師,誰說廢物,舌頭要長瘡的!我看比別人的孩子要好上百倍!」李福仁搖頭歎道:「我是不管了,看你能寵出什麼好兒子來!」那三春從外面晃蕩回來,倒是機靈,躲在門外聽了片刻,冒出來道:「好呀,老頭,你瞧不起我,等我發達了你別想吃我一粒米,我賺的全給我娘吃。」李福仁道:「我沒有福氣吃你的,早死心了。」

  那常氏卻動了淚花,道:「兒子這麼好,你還吵什麼,有什麼不滿足的。」李福仁道:「好,你就知道好,他這麼多年就學得能哄你,我是不指望了。」三春道:「你倒識趣,這麼早不指望,須知誰對我好我就對誰更好,誰對我壞我就對誰更壞,這是毛主席說的!」凡父子吵架,常氏必做和事老;有時李福仁罵得凶了,常氏便護著兒子,和李福仁較勁,那李福仁往往把幾句心頭話潑出去,便孤零零地退了。

  那遇到家中不爽之口角,或者閑下來,李福仁便會到過路亭閑坐。過路亭乃街頭一閒聊之地,村中先人在此蓋了瓦棚,又因是南北必經之路,兩邊備有長條木凳,供路人休息喝茶。於是村中老人多集中在此談天說地,匯總各路新聞,有那別村的路人汗津津路過此地,便會有人讓了座,路人稍作歇息,吹一吹南來北往之風,又依著剛才的話題加入自村的逸事傳聞,悅人耳目,引為共鳴。

  老人談天,總離不了兒女子孫、老來之福諸事,李福仁總被眾人羡慕。說書匠李兆壽因掉了牙,兩個腮幫子深陷進去,說話聲變得細長卻清晰,跟唱戲一般有韻味,道:「李福仁四個兒子響噹噹,又娶了兩門媳婦,要數福氣,就是他了。」李福仁邊搖頭邊訕笑,卻也不解釋,只是問道:「聽說給懷合說媳婦有眉目了?」李兆壽笑道:「眉目是有,可是出了一道難題,叫我思量來思量去,好似那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呀!」李福仁道:「這是喜事,照例做便是,怎的叫你這樣思量?」李兆壽苦笑道:「這說起來,又是一齣戲,但凡遇到為難,這戲就越來越長,盤根交錯,看起來是爽快,落到自己身上,那就沒法爽快啦!」

  原來這李兆壽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李漁民是他婆娘與前夫生的,已經結婚生子自立門戶去了。二兒子懷合和小兒子細懷合,是親生的。那懷合有三十三了,一直娶不上親,李兆壽是抬頭有笑臉,低頭自悲傷。不日前卻山重水複,有廉坑一戶人家,家裡有女兒六個,均沒有出嫁,大女兒三十二了,二女兒二十九了,都急著嫁,人家不嫌懷合長得矮小,家境平庸,兩個女兒讓他挑,看中哪個就哪個。那懷合去人家家裡看了,兩個女兒均高大端莊,比他都要高出些許,懷合喜不自禁,當場就拍板要二女兒。但喜上心頭,愁也來了,人家來了一個條件,須得男方上門。那懷合下頭揣著心跳,上頭挑著愁眉,回來告知老父母,一盆熱水,一盆冷水,澆得老兩口失魂落魄。

  李兆壽道:「自己的兒子,我真不想讓他倒插門,可懷合中意那姑娘,不成以後若娶不上親,成了光棍,又怕他怪罪我,左右為難呀。伍子胥過昭關,有皇甫訥來冒充,我這是硬邦邦的事,一點也蒙混不過呀!」李福仁附和道:「確是難題,不過年輕人自己拿主意去,都由不得我們了。」李兆壽道:「也是,我們要是拿主意了,他又一輩子怪我們,這倒插門,不光彩,他臉上要是掛得住,我這老臉也就賴著,咱們只圖老了,有人過來把老骨頭放棺材裡,也就算不白生兒女了!」

  說到生死問題,那身邊靠條拐杖靜靜坐著的李懷生道:「最可憐是我弟弟,死在自己兒子手裡!」李兆壽附和道:「就我知道,從清末到如今呀,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那不肖兒子,在早年是要殺頭的!」李福仁問道:「有判刑嗎?聽說公安有人來抓了去了!」李懷生歎道:「不判,沒什麼罪,這法律都不顧上咱們老頭了!」原來說的是李懷生的弟弟李細生,七十來歲的老人,老伴先一步走了,他在兩個兒子家裡輪灶,三天一輪。每日只是粗茶淡飯,初時只以為兒子們節儉,並不介意。

  日子久了,居然發現了端倪,凡在小兒子家吃灶,大兒子家才買肉,在大兒子家吃灶,小兒子才買肉。老頭嘴上早淡出個鳥來,心裡不忿,一日不顧了日期,逢著輪小兒子的灶,卻跑大兒子家去,自己盛了飯,就上桌去夾肉。偏那兒媳是賊精的料,用筷子擋住了老頭的筷子,道:「今天不是我們家的灶,不能來這裡吃肉!」老頭眼巴巴看著兒子,兒子卻視而不見,一言不發。當下老頭子丟了碗,不知從哪里弄了瓶農藥,跑到山上老伴墓前,當酒喝了,去那陰間跟老伴訴苦去了。那兩個兒子理虧,把老頭葬禮辦得熱熱鬧鬧,一副孝子行徑,卻更不經人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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