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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正想著,祁有音的手機響了,弟弟帶著哭腔告訴她父親患了胃癌,已經晚期了。

  祁有音聽罷,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了,媽怎麼樣?她顫著聲問。

  弟弟說:媽還不知道呢,不敢把這事告訴她,怕她受不了。

  祁有音匆匆說:好,我馬上回去。

  祁有音給周建業發了手機資訊,又跟辦公室打了招呼就直奔長途汽車站,趕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父親顯然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況,醫生要求開刀治療,說胃上長了一個良性瘤。父親執意不開刀,理由是自己身上的刀疤夠多了,於是只好由著他在家裡保守治療,煎點中草藥。父親離休後,一直研究中醫,到了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地步,經常自己給自己開藥方,連醫院的醫生都很服氣。

  祁有音突然而至,父親顯然很驚訝,怎麼早晨剛打過電話,下午就趕回來了呢?

  祁有音不敢流淚,父親問什麼她就嗯嗯什麼。

  父親氣色枯黃,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祁有音聽父親說著話,內心不住地翻卷,父親這輩子太不容易了,年輕時扛槍打仗,中年時遭遇文革,晚年又患了癌症,人生的所有苦難幾乎都讓他嘗盡了,父親真可謂是在血水裡浴三次,在咸水裡煮三次,在清水裡洗三次的人。戰爭年代的事她不知道,文革期間父親遭受的慘狀至今歷歷在目,紅衛兵用皮帶抽打父親,用開水澆父親,更為殘忍的是他們要父親天天跪著,直至跪上一百天,父親的膝蓋全部跪腫了,甚至流膿出血。母親心疼父親便給他縫了一個棉墊,她乞求紅衛兵讓父親跪在棉墊上。紅衛兵講了一個條件,如果父親跪在棉墊上,那麼母親就要陪跪,為了父親的膝蓋,母親答應了,她看到父親每天跪到棉墊上,她便跪在一邊陪父親。冰冷的水泥地,母親的腿不時抽筋,父親心疼母親,將棉墊從自己的膝蓋底下抽出來遞給母親,想讓母親墊上,兩人你推我拉地推辭,被一個紅衛兵看到了,叫嚷著說兩個反革命分子搞資產階級情調,棉墊被一把火燒了。父親跪滿了一百天,有將近兩百天的時間不能行走,祁有音這才從母親嘴裡得知父親的膝蓋下方受過槍傷。後來,父親走路的時候總是節奏緩慢,戰場上的英雄本色好像再也沒有了。

  父親與母親可謂患難夫妻,當年他們從延安抗大畢業後,深入敵後做抗戰宣傳。他們到了太行山區,在一個村落裡組織群眾宣傳抗戰,想不到這個村子有一個反動組織叫紅槍會,他們剛剛進村的第三天晚上,住地就被紅槍會包圍了。槍聲一響,父親機智地一腳踢開窗子跳了出去,混亂之際,他沖出了敵人的包圍圈,這時他聽見母親喊:我呢,還有我呢。父親這才想起妻子還被困在屋子裡,這時候敵人已將屋子團團包圍,返回來救妻子等於送命。但父親還是毫不猶豫地返了回來,他雙手持槍擊斃敵人,將妻子從敵人的包圍圈中搶了出來,他的腿上中了兩顆子彈,膝蓋下方的那顆子彈就是這個晚上被打中的。

  多少年以後,祁有音每逢聽到母親述說往事,都會看到母親臉上感動的眼淚,她與父親恩愛的一生,是戰鬥的一生,是血與火的一生。

  母親尚不知父親的病情,祁有音覺得瞞著她是對的,有時候人生是需要撒謊的。只是她不知道,父親不久于人世後,母親能不能抗得住這樣的痛苦?

  晚上,祁有音執意與父母住在一起,她想聽他們嘮叨,一年之中她沒幾天的時間能夠聽他們嘮叨,年輕的時候,她不喜歡聽父母講這些陳年往事,現在她特別想傾聽,多多地傾聽,並為即將失去這種傾聽的機會而不安。她的內心不斷地問著自己,年輕的時候為什麼總是對父母的話不耐煩聽呢?

  父親說話的聲音已經不響亮了,偶爾還會顯得微弱,他的話題大多是當年的戰事,最後又總是落到救他命的那個年輕人,天快亮的時候,父親忽然坐起來說:有音,我想起來了,救我的那個年輕人叫虎娃,剛結婚就跟我們的部隊出來了,前一天我們的部隊在他們村子住了一個晚上,還喝了他的喜酒呢,新娘子穿的紅棉襖綠棉褲。你這次回來,一定幫我找到虎娃的家人,說不定他的新媳婦懷上了他的孩子呢,那個新媳婦叫苗花,眼睛下邊有塊黑斑,挺大一塊,當地人都說她這塊黑斑像淚痣一樣妨男人,虎娃當時開玩笑說要是沒有這塊黑痣女方還不嫁給他呢。你就去找這個眼睛下邊長黑痣的女人,如果她還活著,找到了她也就找到了虎娃的親人。

  祁有音答應著,她感覺父親一夜沒睡覺,母親也沒睡覺,她更沒睡著。人對死神的到來是不是有感應呢?祁有音疑惑地想,她看著窗簾外邊的世界漸漸白亮起來了,便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白天她還要到那個偏僻的長水村去找虎娃的媳婦苗花,那可不是好去的地方,她和周建業已經領教過那裡的路況了。 

  第四章

  10

  半個月以後,邢小美因為白叢和綠叢終於跟許鵬展打了起來,按她自己的話說不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她不會這麼不給許副縣長留面子,她簡直要被氣瘋了。

  這天夜裡,邢小美起來小解,那天正好許鵬展在家,晚上多燒了幾個菜,白叢和綠叢喝了不少飲料,邢小美也喝了一點,白叢勸邢小美多喝,說反正你們家的飲料也不用花錢,都是人家送的。邢小美當時就把臉拉下來了,綠叢看出了門道,瞪著眼睛沖白叢說:這麼好喝的飲料也堵不住你的嘴!白叢這才知道自己剛才那話說餿了,舅媽的臉已經拉得像黃瓜一樣長了,於是悶頭吃飯,再也不說什麼了。偏偏白叢吃飯的聲音好大,不住地吧嗒嘴。邢小美特別討厭吃飯出聲,更討厭手指不會拿筷子,許鵬展第一次到她家時,邢小美的母親對許鵬展吃飯時拿筷子的指法很不滿,按規範食指應該按住筷子,可許鵬展的食指偏偏翹起來指向外邊,那麼誰坐在他的對面誰就被他的食指指著,邢小美的母親發現女婿的這一毛病後,吃飯時絕對不坐在他的對面,她也不讓家裡任何人坐在他的對面,許鵬展的對面永遠都是一把空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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