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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我這才敢坐起來,手心冷汗淋漓,渾身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不能動彈,只能靠著床瑟瑟發抖,剛剛聽到的話堆積在腦子裡沒法消化。然後手機忽然響起來。

  柳珊在那頭急促地說:「小文,你快來醫院。小詡快不行了。」

  我駭然,頭髮都沒來得及梳,下了樓就打車直奔醫院。

  去的時候電梯正在六層,我等不及了,沿著樓梯奔到四層,穿過長長的走廊,終於看到林詡的父親和柳珊還有她家的許多親戚朋友都站在末尾的那間手術室前走來走去,焦灼之情溢於言表;杜越遠是唯一坐著的,在醫院的長椅上,身子前傾,手肘支在腿上,手卻緊緊握在一處,支撐著額頭。不知道是雙手支撐著頭才不至於低下去,還是害怕讓人看到他眼睛裡的淚水。

  見到我來,他們沒有露出過多的表情;我本來心急如焚,此刻卻忽然冷靜下來,坐在杜越遠身邊的位子上,一動不動。

  天漸漸黑了。我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忽然怕他奇怪地叫起來,把它設置為靜音。

  醫生走出來,大概是見慣了這種場面,先對我們露出個安撫人心的笑容,才說:「沒事,手術成功,搶救過來了。」

  我跌坐回椅子上。側頭看杜越遠,他臉色依然慘白,眼睛裡亮晶晶的。我忽然後悔,的確不應該告訴他林詡生病了。如果不說,他現在可能都上了飛機……我知道,為了林詡,他已經放棄了去美國留學的機會,轉而在國內讀研。

  即使這次手術成功,下次卻未必了,大家都知道不過是在跟死神拖延時間而已,沒有人說這句話,但是這句話都寫在臉上了。

  林詡那天晚上醒過來一次,目光恢復清明後,立刻露出個笑容,說了句「給你們添麻煩了」。都這個時候了她還笑,看得我們更辛酸。她對我微微點頭,我會意,小心翼翼地貼過去,聽到她斷斷續續地說:「小心……」

  我跟杜越遠離開醫院的時候,都已經是淩晨了。林詡的父親無論如何不肯讓我們在醫院裡熬夜,說要找車送我們回去。我跟杜越遠不忍心讓這樣傷心的父親再麻煩,於是同時拒絕了他的好意。

  長街上空無一人,我們沿著公路慢慢地走,完全不想打車,就恨不得走回去。起初我們都沉默著,想著各自的事情,後來我說:「林詡是怎麼發病的?」

  杜越遠緩慢開口:「下午的時候,我們在聊天,說著你昨天晚上忽發胃病這件事情。忽然,阿詡的心率忽然急速下降……」

  原來是這樣嗎?我站住,在路邊的公車車站停下,一下子坐在站牌下的椅子上。

  杜越遠在我旁邊的位子坐下,正是夜深人靜,四周再無旁人,唯有數棟高速筆直的樓房,都是幾處酒店,依然燈火通明。

  「我真後悔告訴你這件事。」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弄得大家都不好過。」

  杜越遠拍拍我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文簡,謝謝你告訴我,你沒錯。這段時間能陪著她,此生我也沒有遺憾了。如果我在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去了美國,那麼,我真的會後悔一輩子。」不論是語氣還是神態,我平生第一次我覺得杜越遠像我的哥哥。

  我擦著眼淚,笑,「那就好。」

  他說:「哭什麼?別哭,我才是真的對不住你。」

  我微笑,「杜越遠,你別放在心上。我是真的不介意了。」

  說著我摸出手機看時間,發現螢幕瘋狂地閃爍著,是顧卓。沉默片刻,我終於摁下接聽鍵,不出意外地聽到他的聲音,那麼的平靜和沉穩。他說:「你在哪裡?我過去接你。」

  想了想,我說:「我在中心醫院附近的車站。」

  他隔了很久才問:「你一個人?」

  「噢,是嗎?」他緩慢地說,「文簡,我問你一件事情。」

  「嗯?」

  「你是不是覺得,林詡死了,你就能把杜越遠搶回來了?抑或說,你是不是就在等著盼著林詡死掉,然後你跟杜越遠就雙宿雙棲?」

  一瞬間我眼前金星亂飛,仿佛被人用棍子敲到了頭。我用盡平生力氣吼:「顧卓,你這個瘋子。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啊,你怎麼能這麼說我?」

  他的聲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字字句句如刀:「你說我是瘋子,是啊,我瘋了。我徹底瘋了,都是為你瘋的。我讓你等我一個小時,你等了嗎?回去找不到人,打電話又不接。下午我跟你說了那麼多話,原來以為你會有一絲一毫的感動,可是你,卻罵我瘋了。你這個女人,還有心沒有?」

  我吼:「對,我沒心。誰讓你瞎眼看上我這個沒心的女人?」

  吼完就合上電話。連關機都嫌麻煩,取出電池,三下兩下把手機卡拿出來,扔到了路邊的垃圾筒裡。杜越遠震驚地看著我,問我:「你是在跟誰吵架?」

  我疲倦極了,幾乎要倒下去,「還能有誰?顧卓。」

  「噢,那個男孩子。看上去挺不錯的男孩子,估計上了大學,比我受歡迎,」杜越遠開口說,「看得出來,他很愛你。你不用否認,這種事情,一看就知道。你們剛剛在吵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苦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我腦子亂,你讓我想想。」

  然後我們就沒有再說話,重新坐下。

  夏夜很涼爽,偶爾有呼嘯的車聲傳來。我不想回去,怕回去了看到顧卓在我的房間等我,到那個時候,我能跟他說什麼?他又會說什麼?杜越遠也不提走的事情,他低著頭想事,表情又深又遠。

  不知道坐了多久,杜越遠指著馬路對面的自動售貨機問我:「要不要喝點什麼?」

  我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的確口乾舌燥,想了想,說:「可樂。」

  馬路很寬,在毫無人跡車跡的夜晚尤其空曠。他走過馬路,地上的影子在斑馬線上給路燈拉得很長。他站在自動售貨機前忙了片刻,然後拿著兩瓶可樂,從馬路對面走回來。

  我歪著頭看著他走過來。一輛車身漆黑的車子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隔開空氣,從遠處呼嘯而至,車前的燈光那麼亮,囂張跋扈地擴散著雪白的光芒,有種破壞一切的感覺。

  那瞬間我意識到了什麼。只是,杜越遠依然微微低著頭,專心走路,並沒有注意到它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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