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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第二部 猛虎迷途

  虎頭的臉上總是有種不太耐煩的神氣,像是隨時要找人打一架,再加上他橫看豎看都很有份量,夏天最喜歡露半身肌肉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就算不在道上混,也要被人看做是的。虎頭倒從不覺得做這種人有什麼不對,他做得很好,很自然,也很張揚。旁人看他,覺得這小子不多想事,有架就打,有酒便灌,有女人立馬上,活得爽。但每當他喝得二醉二醉的時候,就總會回到過去。這時候他的一雙環眼凶光全無,現出種很柔軟的東西。這時候他總想大哭一場,像個孩子那樣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

  虎頭,當他還叫許金亭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小猛男了。他在家裡排第三,上頭有哥哥和姐姐。但從小不是他哥哥姐姐罩他而是他罩著哥哥姐姐。他哥哥,像媽,豆牙菜;他姐,瓜子臉,很清秀,身體像紙那麼薄,說話就臉紅;只有虎頭,繼承了爸爸的強壯,比同齡人要高半頭。這倒不能說明什麼,關鍵是虎頭的性格裡有股悍不畏死之氣,小小年紀就露出來了。當他拖著兩筒鼻血把一個大他兩歲的男孩打得不敢還手之後,就成了一方的孩子王。那小子,仗著自己讀小學二年紀,就去欺負虎頭他姐,沒想到被一個小毛子給收拾了。

  那時候,虎頭本應該上幼稚園讀大班的,但因為家裡窮,就讀了社會幼稚園,成天在街巷中出沒。就像幼獸熱愛掩護它的森林,虎頭對小縣城的每一個拐角,每一條弄子都充滿了感情。他知道哪裡可以白天撒尿而不被人發現,哪裡適合下上一天的彈子而不被大人找到。彈子就是玻璃球,一段時間內,它們是虎頭最鍾愛的玩具。玻璃球分無色的和彩色的,在遊戲中無色彈子是沒有資格與彩色彈子相對壘的。為了得到更多的彩色彈子球,虎頭威脅某個玩伴從家中偷出一盒跳子棋然後和大家瓜分了它們。跳子棋在那時的小縣城裡是一種高級的玩具,並不是每個家庭都能擁有的。當事情被發現後,那個可憐的小家賊被他父母押著一戶戶的上門討債。只有虎頭拒不交出,甚至不惜一天一夜不回家。對方拿著他沒辦法,何況虎頭的爸爸,一個抽煙很凶的水泥匠,臉色也不是那麼好看,便只好從此禁止小孩和他往來。虎頭倒不在乎,反正願意跟他玩的多得是,更何況他擁有的彩色彈子足以使他威望大增。在他的意識裡,自己幾乎成了一個小財主。相形之下,那些擁有許多漂亮煙盒的小孩根本算不了什麼。

  在當時的小縣城裡,拍煙紙跟下彈子同樣流行於某個階層,這個階層包括幼稚園小班的流鼻涕的小朋友和小學五年紀的學生。拍煙紙就是將煙盒(一般是軟的)展平,再疊成三角形,放到地上,輪流用自己的三角煙紙去拍對方的,如果拍翻了對方的就可以把它放到自己口袋。還有一種方式就是大家把三角煙紙都擺到地上,用手去扇或拍,弄翻哪張哪張就歸自己。虎頭最喜歡後一種,因為他手掌大,皮又厚。有一次為了贏一張「大前門」,他把手都拍爛了。贏得多了,他就拿去跟別人換彈子。最後他居然自己積起了一副彈子棋,只恨沒有棋盤,整天煩得很。還是他哥哥用泥巴做了一個,讓他拿到火裡去燒,居然也能用。三兄妹就經常在一起下棋。下多了他哥哥姐姐就下出套路來了,虎頭總也贏不了,最後一拍桌子說,這是我的棋,把棋搶去,從此只和他的小兄弟們下,倒也無往不勝。

  後來他又迷戀上彈弓。彈弓的製作很簡單,一把鉗子,一段鐵絲,彎幾下就可以了。一般都是用女孩子紮頭髮的橡皮圈連在一起做發射器,可以發射紙彈。彈弓槍就比較的複雜了,虎頭不會做,但他手裡有好幾把,製作精良,還有一把特大號的,可以入選全校十大兵器,卻都是從別人手裡硬槍來的。到了二年紀,他就不屑於玩紙彈了,打造了一把大彈弓,兩端系以橡皮管,中間再連一小方皮革,可以發射石頭。這樣的猛器,讓一班同學都心驚膽戰。還好虎頭不輕易動用。只是有一次他哥哥被同學扇了一耳光。虎頭考慮到對方讀初二了,各方面懸殊太大,就躲在路邊射了他一彈弓。那人被打出一腦袋血,回頭找人,虎頭卻早就巷遁而去。回去眉飛色舞告訴哥哥,他哥卻嚇得臉都白了。還好沒事。虎頭從此膽氣日益壯大,除了人之外,什麼都敢亂射。

  那時的小縣城不象現在,雖然沒有天天喊提高環保意識,樹倒比較多,麻雀也肯光顧。虎頭起初是為了練槍法,清早起來,跑到樹多的地方瞄準,十彈也中不了一隻,後來手熟了,基本上每發必中。打得多了,就用鐵絲串起來,拿回去送到廚房裡。那時雖然是八十年代中期,但小康似乎還遙不可及,吃肉對於小縣城的一般家庭來說,一星期也就那麼兩三餐,至於虎頭家,更是二十一比一的比例。托彈弓的福,一星期居然能吃上幾餐麻雀肉,虎頭在家中的地位也明顯上升。他興趣來了,更加勤奮,每日裡天剛毛毛亮就躥出去了。最後練到神乎其技,要打暈就打暈,要打殘就打殘,要打死就打死,說打腦袋就絕不會打到屁股上。麻雀也通人性,到後來全城起碼有一半麻雀都認得虎頭,看到他來了就飛飆。飆得慢的在半空中就被打得羽毛飛濺。這是虎頭有意下的重手。飆什麼飆?他一肚子火。打麻雀確實不過癮了,虎頭不曉得從哪裡抱了只狗崽子,取名虎子,養了半年,就帶到城邊的山上去攆野雞。人家打野雞是用銃,虎頭依然是彈弓一把,不過子彈換成了帶刺頭的鐵砂。雖然設備有所改進,但難度也猛增。野雞的排打功夫不是區區小麻雀所能比得上的,虎頭必須用重手法擊中雞頭才有希望。就算運氣好,一次也只能打下一隻。但這足以讓虎頭家的左鄰右舍羡慕死了。虎頭媽臉上有光,對他的蹺課也就只罵了兩句,沒做深究。

  虎頭天生不是讀書的料,那些書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些石頭,堅硬,沉重,他根本進不去。勉強混到小學畢業,就再也不肯上學了。他哥哥姐姐讀書倒厲害,大有一讀讀到大學生的架勢。儘管那時的學費還比較貼近平民,虎頭的爸媽還是覺得吃力。虎頭不上初中,倒也省了一筆。何況他是個幹體力活的相,過得兩年架子扯起來,就可以出去做工了,就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幹哪行不是為了吃飯?虎頭的爸媽想得開得很。他們一點也沒有要把後代培養成貝多芬或周恩來的想法,所以虎頭活得沒有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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